两年光阴,如村口河里的水,无声无息地淌了过去。
那场差点掀翻屋顶的争吵之后,日子又回到了它该有的轨道。孙大成去村东头大头家提了抱养孩子的事,可人家媳妇生了个闺女,自己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这事便不了了之。刘翠花嘴上没说什么,可孙大成看得出,她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她把所有心思都扑在了工作上,人前人后,都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刘副书记。只有夜深人静,孙大成偶尔能听见她压抑着的叹息。
孙大成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把火气都撒在家里。他沉默着,把更多的力气用在了地里,也用在了对刘翠花的笨拙关心上。天冷了,他会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旧军大衣披在她身上;她从公社开会回来晚了,灶上的锅里总温着一碗热乎乎的饭。
两人之间的话依旧不多,可那间土坯房里,却多了一丝谁也不愿戳破的温情和认命。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风向又变了。
安徽凤阳,一个叫小岗村的地方,十八个泥腿子按下的红手印,像一颗惊雷,炸响了沉寂多年的土地。包产到户的风,从南到北,悄无声息地吹了过来。
柳树湾村的社员们,心里都打着各自的小算盘,既盼着,又怕着。可孙大成,却没心思去想这些。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哀里,像被泡在冰冷的秋雨中,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老书记尹其怀,没了。
消息传来的那天,孙大成正在地里侍弄他的那几分自留地。他听到村里大喇叭里传出的哀乐,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疯了一样往村里跑,跑到尹家大院门口,看见那口漆黑的棺材,就那么静静地停在院子中央。棺材的横梁上,用红绳绑着一只精神抖擞的大公鸡,鸡冠血红,在白色的孝布映衬下,红得刺眼。
孙大成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三十年前,他像条丧家之犬,从战场上逃回柳树湾村,身无分文,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是这个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睛看人的老书记,第一个给了他活干。
“后生,会打稻子不?”
“后生,草垛得这么垒,才结实,不怕风吹雨淋。”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蹲在田埂上,手把手教他怎么当一个庄稼汉的尹其怀。那个曾经为了把女儿桃花嫁给他,差点跟他吹胡子瞪眼的老人。
一口棺材,隔开的是生死,斩断的,却是孙大成对这个村子最初的记忆和归属。
一天后,桃花回来了,跟着她的丈夫尹志宏。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见着孙大成就脸红的小姑娘了。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她的眼睛哭得红肿,穿着粗麻的孝衣,跪在棺材前,一声不吭地烧着纸钱。她的儿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跪在一旁,懵懂地看着这一切。
整个柳树湾村,都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孙大成什么也没说,挽起袖子,就在人群里默默地忙活开来。抬桌子,搬板凳,招呼来吊唁的乡亲,他像一头沉默的牛,用一身的力气,去抵挡心里的那股子空落。
尹家这边正忙得脚不沾地,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哭着从村西头跑了过来。是柳姨娘。她头发散乱,脸上挂着泪,一看到孙大成,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大成!大成!四郎他爹……也没了!”
孙大成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木棍狠狠敲了一下。他扶住柳姨娘的胳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黄仁贵也死了?”
柳树湾村,三天之内,走了两个老人。一个,是人人敬重的老书记;另一个,是让人又恨又同情的老地主。
“通知黄四郎了吗?”
孙大成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忙问道。
“没……还没来得及……”柳姨娘六神无主,哭哭啼啼地说,“我这不……不就先来找你了吗?”
她嘴上哭着,可那眼神里,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而不是失去伴侣的悲痛。黄仁贵是她的天,是她的依靠,如今这天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孙大成心里五味杂陈。他跟黄仁贵,那是一辈子的恩怨纠缠。从他回到柳树湾村那天起,这个老地主就没少给他使绊子,两人明里暗里斗了半辈子。可如今,人说没就没了,像一阵风,吹过去了无痕迹。
他感觉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死了。
“你先回去守着,我马上去大队部打电话!”
孙大成来不及多想,安顿好柳姨娘,拔腿就往大队部跑。
新装的摇把子电话,线路“滋啦”作响。孙大成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吼着,才接通了县里的电话。
电话那头,黄四郎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喂,哪位?”
“四郎,是我,孙大成。”
孙大成顿了顿,喉咙发干。
“你……你赶紧回来一趟。你爹……没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孙大成甚至能听到黄四郎在那头变得粗重急促的呼吸声。过了许久,才传来他压抑着巨大悲痛的声音:“……好,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孙大成靠在墙上,点了一根旱烟,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想起黄四郎不止一次跟他说过,想把爹娘接到县城去享福。可黄仁贵那个老顽固,死活不肯走。他说,柳树湾村的一草一木,原来都是他黄家的。他生是黄家的人,死也要埋在这片曾经属于他的土地上。
谁能想到,他跟尹其怀,这两个斗了一辈子的老对头,竟像是约好了一样,在同一天撒手西去。
孙大成一夜没合眼。
他像一个陀螺,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灵堂之间连轴转。
尹其怀家,人来人往,吊唁的乡亲络绎不绝。村里自发组织起来,轮流守夜。空气里弥漫着悲伤,但那是一种带着敬意的、厚重的悲伤。人们谈论着老书记的好,谈论着他为柳树湾村做的贡献。
而黄仁贵家,则冷清得多。除了几个沾亲带故的远亲,就只有柳姨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那口薄皮棺材。村里人路过他家门口,大多是摇摇头,叹口气,脚下却不停步。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地主,死后,竟是这般凄凉。
孙大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无喜无悲,又像是有喜有悲。那个压在柳树湾村头顶几十年的阴影,那个跟他斗了一辈子的老家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他本该觉得轻松,可心里却堵得发慌,像缺了一块什么。
第二天上午,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子。公社书记文致远和副书记刘翠花到了。尹其怀是几十年的老党员,他的追悼会,公社必须出面主持。
刘翠花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个高大的身影。孙大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正指挥着几个后生,把花圈摆放整齐,声音沙哑,动作却依旧沉稳有力。
她的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她走到他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孙大成一愣,接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声道:“你们来了。”
“嗯,”刘翠花看着他疲惫的样子,“你一夜没睡?”
“睡不着。”
孙大成把手帕攥在手里,望向尹家的灵堂,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村西黄仁贵家的方向。“两个……都走了。”
刘翠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一个时代,过去了。”
直到半夜,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顶着夜露,悄无声息地开进了村子。车灯划破了村庄的黑暗,也惊动了守夜的人们。
车门打开,黄四郎和林曼依从车上下来。
黄四郎还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但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而他身边的林曼依,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干部装,神情肃穆。她是县委书记,身上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她的出现,让黄仁贵那冷清的灵堂,瞬间起了变化。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飞传。
“县委书记回来了!”
那些原本对黄家丧事不闻不问的村干部、小队长,一个个都坐不住了。他们连夜从被窝里爬起来,换上体面的衣服,揣着心思,纷纷赶往黄家吊唁。
冷清的院子,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花圈,挽联,流水一样送了进来。原本一口薄皮棺材,也被人连夜张罗着换成了厚实的柏木棺。
孙大成站在院子角落的阴影里,看着这突如其来、甚至有些荒诞的热闹场面,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更浓了。
黄仁贵这个老地主,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他死后的所有体面,竟然是靠他的儿媳妇,那个他嘴里“抛头露面”的女人,挣来的。这是何等的讽刺。
林曼依走到孙大成面前,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大成,辛苦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真诚的感激。
孙大成摇了摇头,把嘴里的烟屁股吐在地上,用脚碾灭:“应该的。四郎他……还好吧?”
林曼依回头看了一眼跪在灵前,肩膀不住颤抖的丈夫,低声说:“他总想着,能让爹过上几天好日子。没想到……”
孙大成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这一夜,柳树湾村东西两头的灯火,都没有熄灭。
东头,是全村人对一个好书记的缅怀和哀悼。
西头,是一场因为权势而变得隆重起来的、迟来的葬礼。
孙大成站在村子中央的土路上,左边是尹家的哀乐,右边是黄家的喧嚣。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灌进他的耳朵,搅得他头昏脑涨。
他这一辈子,似乎就站在这两个人中间。一个,代表着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的新生;另一个,代表着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过去。
如今,他们都走了。
把他带进这个村子的人,和跟他斗了一辈子的人,都化成了一抔黄土。
孙大成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他像一棵被狂风吹倒的大树,根虽然还扎在土里,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生长了。
远方,天际线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可柳树湾村的旧时代,却在这一夜,彻底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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