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办完了。
尹其怀的,黄仁贵的,两个斗了一辈子的老头,最终都化作了村东头山坡上的两座新坟,一东一西,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像生前一样遥遥相望着。
柳树湾村好像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只是人们在田间地头闲聊的时候,嘴里少了两个骂骂咧咧或者谆谆教导的名字,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
孙大成家。
几场秋雨下来,天凉得很快。土坯房里,一张四方桌,几样简单的下酒菜,一壶温过的老白干。
人不多,但分量却不轻。
公社书记文致远,县委书记林曼依,还有她的丈夫黄四郎。桃花一家在尹其怀头七过后,就回了部队,临走前,桃花特地来跟孙大成告别,哭得像个孩子。
是刘翠花张罗的这顿饭。她说,老朋友们难得聚一次,正好趁这个机会,坐下来说说话。
气氛有些沉闷。两个老人的离世,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
文致远年纪最大,先开了口,他端起酒杯,朝着空中虚敬了一下:“老尹,老黄,你们俩在下边也别斗了,喝一杯吧。”
说完,一仰脖子,干了。
孙大成没说话,也跟着闷了一杯。辛辣的酒液烧得他喉咙发烫,心里那股子烦闷却丝毫没有消解。
黄四郎看着孙大成,又看看自己的妻子,欲言又止。父亲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整个人都消沉了不少。
还是林曼依打破了沉默。她看向刘翠花,眼神里带着几分关切:“翠花姐,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刘翠花身上。
刘翠花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看了一眼身边的孙大成,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跟公社提了,想从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
这话一出,桌上顿时一静。
文致远愣了一下:“退下来?退下来干啥去?你干得好好的。”
“我想回村里。”
刘翠花迎着众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书记走了,村里不能没个主心骨。我想接替老书记,当柳树湾的大队书记。”
这个决定,她想了很久。尹其怀的死,像一面镜子,让她看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是去公社,去县里,在没完没了的会议和文件里消磨生命。她想回到这片土地,回到这些人中间。
林曼依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不行,这个我不同意。”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刘翠花有些意外:“为什么?”
“翠花姐,你糊涂了?”
林曼依身体微微前倾,开始用一个领导者的口吻分析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的风已经吹过来了,中央的文件精神你比我清楚。很快,我们县就要全面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到户,大队书记这个位置,管的事少了,权力小了,说白了,就不算个官了!”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一旁的文致远。
“你现在是公社副书记,正是往上走的好时候。你应该想着怎么更进一步,而不是主动退下来。为将来着想,你应该往上升。”
这话里的意思,太明显了。
文致远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咧嘴笑了笑,像个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酒。
他不在乎,可孙大成在乎。
孙大成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喝酒,啃着盘子里的花生米,仿佛桌上的谈话跟他毫无关系。可林曼依那一眼,像根针,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砰”的一声,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桌上的盘子都跟着跳了一下。
“林曼依!”
他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在这里,你最好别把自己当成县委书记。”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刘翠花大惊失色,赶紧在桌子底下用力拽了一把孙大成的胳膊,示意他别乱说话。
可孙大成的牛脾气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怎么了?你嫌老文老了?”
他梗着脖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
“文书记当年拉着游击队跟国民党干的时候,你林曼依在哪儿?你是他的兵,是他的政委!现在当了几天县委书记,官气上来了?有官架子了?”
这一番话,说得又冲又硬,像一把刀子,直戳林曼依的心窝。
林曼依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孙大成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地训斥她。她嘴唇哆嗦着,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刘翠花好!她念着孙大成当年的救命之恩,才想着提携刘翠花,让她在仕途上走得更远。现在倒好,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还落了个官僚主义、忘恩负义的骂名。
她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
“教官,教官!别发火,有话慢慢说,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嘛!”
黄四郎吓得魂都快飞了,连忙站起来,举着酒杯,满脸堆笑地打圆场。他一边给孙大成使眼色,一边又去看自己的妻子,急得满头是汗。
孙大成理都不理他,那双牛眼,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林曼依。
“你们都是他的手下,你们怕她,我可不怕!”
他的声音更大了,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蛮横。
“你林曼依的命是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怎么了?真把自己当成官了?想让谁上就让谁上,想让谁下就让谁下?你问过老文自己的意思没有?”
这下,连文致远都坐不住了。
他叹了口气,主动站了起来,对着孙大成摆了摆手:“大成,你坐下,少说两句。这事,跟林书记没关系。”
他又转向众人,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我呢,就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能在公社书记这个位置上待这么多年,靠的是什么?还不是仗着以前那点功劳,吃老本嘛。”
他端起酒杯,神情坦然。
“这几年,公社里里外外的事,其实都是翠花在操持。我就是顶个名,盖个章。说句实在话,我早就想退了。我已经六十了,精力跟不上了,脑子也跟不上趟了。是该给年轻人让位置了。”
文致远这番话,说得坦荡磊落,既维护了林曼依的面子,也给了自己一个体面的台阶。
可他越是这样,孙大成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他觉得,文致远这是被逼的,是被林曼依那股子官威给逼得不得不退。
这顿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
桌上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每个人心里都堵着事,谁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孙大成感觉,他和林曼依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墙。这墙,不是砖头砌的,是她身上那件干部服,是她说话的腔调,是她看问题的角度。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沉默了许久,孙大成突然又开口了。他看着自己的媳妇,声音硬邦邦的。
“翠花,我也觉得你不该在公社干了。”
刘翠花一愣。
林曼依也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错愕和探究。
“你不是那块当官的料,”
孙大成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别人怎么想。
“你文化没多高,心眼也没那么多。我看,你就听我的,退下来,就当这个大队书记。村里的事,你熟。”
他把手里的花生壳往桌上一扔,话锋一转。
“要是林书记觉得不妥当,不批。那更好!”
他提高了音量,像是在故意说给林曼依听。
“你就干脆辞了,回家当个农民!咱们县不是马上就要搞那个什么……联产承包责任制吗?分了地,我一个人也种不过来,你回来,正好给我搭把手!”
说完,他看着刘翠花,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刘翠花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刚刚还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现在却用最朴实、最笨拙的方式,规划着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回家,种地,搭把手。
这六个字,比任何升官发财的许诺,都让她感到踏实和温暖。那颗在官场上沉浮多年,有些疲惫和迷茫的心,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她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对着孙大成,也是对着所有人,干脆利落地说:“好,我听你的。”
“你……你们……”
林曼依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感觉自己的一番心血,一番深思熟虑的规划,被这夫妻俩当成了一堆垃圾,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脚下。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动作太大,向后翻倒,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朽木不可雕也!”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
说完,她再也不看桌上的任何人,抓起自己的外套,转身就往外走,头也不回。
“哎,曼依!曼依!”
黄四郎急忙追了出去,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冲着孙大成和刘翠花,连连作揖,脸上满是歉意和无奈,“教官,姐,你们别往心里去,她……她就是这个脾气……”
话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文致远看着这狼藉的场面,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思。
“大成啊,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他拍了拍孙大成的肩膀,拿起自己的帽子。
“我先走了,翠花的事,我明天就去公社办。”
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孙大成和刘翠花两个人。
桌上的菜,没动几筷子,已经凉透了。
刘翠花默默地收拾着碗筷,一言不发。
孙大成蹲在门槛上,卷了一根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后悔了?”
他突然问了一句,声音被烟呛得有些沙哑。
刘翠花收拾碗筷的手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后悔什么?”
“得罪了县委书记,你这个大队书记,怕是也当不成了。”
孙大成说。
刘翠花把碗筷放进盆里,转过身,靠在桌边,看着他蹲在门口的宽阔背影。
“当不成就当不成。”
她笑了,笑得有些释然。
“当不成,我就回来跟你种地。你说得对,我给你搭把手。”
孙大成没再说话,只是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院子里,夜色深沉,几颗疏星挂在天上,冷冷地眨着眼。
刘翠花知道,从今晚开始,有些东西,彻底变了。他们和林曼依、黄四郎之间,那份从战火中延续下来的情谊,终究还是被身份和岁月,撕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缝。
可她不后悔。
她走到孙大成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大成,”她轻声喊他。
“嗯?”
“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孙大成掐灭了烟头,在鞋底上碾了碾,然后,他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刘翠花的手。
他的手很烫,掌心的老茧磨得她有些疼,却让她觉得无比心安。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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