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养心殿内的灯火却比白昼还要透亮。
几支儿臂粗的巨烛燃了一半,蜡油顺着烛台流下来,像是一道道凝固的血泪。
朱元璋在殿内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闷而急促。他刚下令印钞、抓人,但心里那团火却没灭,反而越烧越旺。
“钱……还是不够。”
他停下脚步,盯着御案上一份刚刚送来的密奏,声音沙哑得像是在那砂纸上磨过。
这份密奏是户部又重新核算的一遍,即便加上抄家所得,加上新印的宝钞,想要填平那个因为北方对峙和宝钞贬值带来的巨大窟窿,依旧是杯水车薪。
“陛下,光靠节流,这日子是过不下去的。得开源。”
一个清瘦的身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齐泰。
这位兵部侍郎兼皇帝智囊,这几天几乎是住在了宫里。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精神却亢奋得吓人。
“开源?怎么开?”朱元璋猛地回头,“难道还要加税?再加,老百姓就该把你我的皮都剥了!”
“百姓没钱,但有人有钱。”
齐泰走近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而且,这些人的钱,那是朝廷给的,现在拿回来,名正言顺。”
朱元璋眼睛一眯:“你是说……藩王?”
“正是。”
齐泰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奏折,双手呈上,“陛下,如今国库空虚,最大的两块开支,一是北防蓝玉的军费,二就是各地亲王的岁禄。”
“大明二十几个藩王,每一位亲王每年的岁禄是一万石到五万石不等。这还不算他们赏赐的田庄、盐引、护卫军饷。这所有加起来,几乎占了朝廷每年税收的……三成!”
“三成?”
朱元璋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有这么多?”
“只多不少。”
齐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继续加码,“更要命的是,这些藩王在封地拥兵自重。就像北平的燕王、大宁的宁王,他们截留地方税收,名为养兵备边,实则……是在养自家的私兵啊!长此以往,朝廷的血都被他们吸干了,这天下,到底是陛下的天下,还是他们朱家的天下?”
这话若是换个人说,那就是离间天家骨肉,是要杀头的。
但齐泰敢说。
因为他知道,现在的朱元璋,已经不是那个护犊子的老父亲了,而是一个被财政危机逼得快要发疯的帝王。
在权力与金钱面前,亲情,有时候薄得像那层窗户纸。
朱元璋沉默了。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挣扎的光。那些是他亲儿子,是他分封出去屏藩帝室的基石。
但户部的烂账、江南的乱局、蓝玉的威胁,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是一块块磨刀石,磨去了他最后的温情。
“那……依你看,该动谁?”
朱元璋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意。
这就意味着,他默许了。
齐泰心中狂喜,但脸上却做出了一副“为国分忧”的悲壮表情。
“燕王、宁王、晋王,这几位手里握着重兵,又是北防蓝玉的主力,此时动他们,容易逼反,得不偿失。蓝玉那厮还在那虎视眈眈,这几个硬骨头,得放到最后啃。”
“所以,咱们这第一刀,得挑个软柿子。既要有分量,能震慑诸王;又要容易下手,一击必中;更重要的是,能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谁?”朱元璋问。
齐泰抬起头,缓缓吐出两个字:“周王。”
“老五?”
朱元璋一愣,“朱橚?他在开封,平日里最喜欢摆弄草药,编什么救荒本草,这孩子……这孩子没什么野心吧?”
“陛下,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齐泰显然早有准备。他从那堆奏折的最底下,抽出了一份早就炮制好的弹劾奏章。
“这是锦衣卫刚刚送来的密报。周王朱橚,在开封擅自修缮王府城墙,逾制三尺!而且,他还私下招募亡命之徒,屯积粮草,甚至……据说和北平那边,书信往来密切,言语多有怨望!”
“胡说!”朱元璋本能地反驳了一句,“他修城墙是为了防河水泛滥!这事儿他跟我说过!”
但齐泰没给他反悔的机会:“修墙是防患,那逾制呢?那是为了防谁?再说,他和燕王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燕王如今在北平那是大病,谁知道这周王是不是在给他哥哥打掩护,甚至在后面做策应?”
这一句“一母同胞”,精准地击中了朱元璋的软肋。
是啊。
老四和老五,那是马皇后亲生的。
老四那家伙装病装得那么像,连张昺他们都看不出破绽。这老五……会不会也是在演戏?
万一这兄弟俩一南一北,互相呼应,那这大明的中原腹地,岂不是都要乱了?
“哼!”
朱元璋猛地一拍桌子,那最后一丝犹豫也没了,“好啊!一个个的,都长本事了!朕还没死呢,这就要算计起朕的江山了!”
“陛下圣明!”
齐泰赶紧跪下,“动周王,好处有三。其一,开封地处中原腹心,乃天下粮仓,抄了周王府,这一两年的国库亏空,至少能填上一半!其二,周王是个文弱书生,手里没多少兵,开封又是一马平川,朝廷大军朝发夕至,他想反也反不起来!其三……”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阴狠,“这就等于是在燕王的胸口上,狠狠捅了一刀!咱们动不了装疯的,还动不了一个修草药的吗?若是燕王这次没反应,那就说明他是真废了,或者是真怕了;若是有反应,那正好连他一起办!”
够毒。
够狠。
这才是一石三鸟的绝户计。
朱元璋闭上眼,手指在御案上敲击着。
他在权衡。
一边是儿子的命,一边是大明的钱袋子和皇权的稳固。
这还需要选吗?
“准!”
他猛地睁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随即,他抓起朱红色的御笔,在那份弹劾奏折上狠狠画了一个圈。
“传旨!命曹国公李景隆,即刻点齐五千精骑,以备边的名义,星夜驰援开封!”
“记住,是突袭!别让老五有反应的机会!进了城,直接围住王府,把人给朕全家锁拿进京!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至于罪名……”
朱元璋顿了顿,冷冷道,“就说他图谋不轨,私通逆贼。其他的,等抓回来,让三法司慢慢审!”
……
两天后的深夜。开封城。
中原大地的夜风中,带着几分萧瑟。
周王府内,灯火昏黄。周王朱橚并没有睡,他还趴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株刚刚风干的草药,正在往他那本厚厚的《救荒本草》上写着注解。
这位王爷,确实是这大明的一股清流。
别人都在忙着争权夺利,忙着吃喝玩乐,他却一门心思扑在这些花花草草上。他总想着,万一哪天遭了灾,老百姓能靠这些野草树皮活命。
“王爷,夜深了,歇着吧。”
老王妃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那是今年年初沈家送来的礼,平时都舍不得喝。
“快了,快了。这味车前子注完就睡。”
朱橚头也不抬,脸上带着几分痴迷,“这可是好东西,利尿明目,灾荒年间若是煮水喝,能顶大饿。”
“你呀。”王妃无奈地摇摇头,“也是个痴人。这天下现在乱糟糟的,听说北边都快打起来了,你还有心思弄这个。”
“乱不乱那是朝廷的事,咱们安安分分守着这开封城,不给父皇添乱就是了。”
朱橚笑了笑,放下笔,正要接过参汤。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得让人心慌的马蹄声。那不是一两匹,而是像是千军万马在青石板上奔跑,震得桌上的茶杯都在那跳舞。
“怎么回事?地震了?”王妃吓了一跳。
“不对……是骑兵!”
朱橚脸色一变,他对这声音并不陌生。这是大明精锐骑兵急行军的声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王府的大门方向就传来一声巨响,那是攻城锤撞破府门的轰鸣。紧接着,喊杀声、惨叫声、还有火把的亮光,瞬间撕裂了这宁静的夜晚。
“王爷!不好了!官军……官军杀进来了!”
管家浑身是血地冲了进来,跌倒在门口,“是曹国公!李景隆带着人把咱们王府围了!见人就抓啊!”
“李景隆?他疯了吗!”
朱橚霍然站起,手里的那一碗参汤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碎瓷片。
“我是朝廷亲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儿子!他李景隆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抓起挂在墙上那把根本没开过刃的宝剑,就要往外冲,“我去问问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但他还没冲出书房,一群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就已经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周王殿下,咱们又见面了。”
从锦衣卫身后走出来的,正是那位平日里看着风流倜傥、跟他还算有点私交的曹国公李景隆。
此刻,李景隆身上披着铁甲,手里提着带血的长刀,脸上哪还有半点往日的情分,只剩下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与一丝隐隐的得意。
“这就是所谓的安分守己?”
李景隆一脚踢翻了那个书案,那本刚刚写好的《救荒本草》散落在地,被那沾满泥土和血腥的战靴踩在脚下。
“李景隆!你想干什么?这是造反吗!”朱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造反?”
李景隆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那方明黄色的圣旨,在朱橚面前晃了晃,“咱们也是奉旨办事。周王朱橚,图谋不轨,私通逆贼。陛下有旨,着即刻锁拿回京,全家下狱!”
“图谋不轨?我那是修草药!私通逆贼?我通什么逆贼了!”朱橚整个人都蒙了,这种欲加之罪,简直荒谬。
“跟他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李景隆不耐烦地一挥手,“全都给我绑了!王府立刻查封,那一库房的银子、粮食,还有那些田契地契,都给我贴上封条!那可是陛下急着要用的军资!”
“你们……你们这是抢劫!这是明抢啊!”
王妃哭喊着扑上来,却被一名锦衣卫一刀鞘砸晕在地。
“住手!别动我家里人!”
朱橚红着眼睛想冲上去,却被两个五大三粗的锦衣卫死死按在地上。冰冷的镣铐咔嚓一声锁住了他的手腕,那是他刚刚还在写书救人的手。
他被拖着往外走,路过那个散落在地的书案时,他拼命扭过头,看着那本沾满了泥土的书。
那是他半辈子的心血啊。
“父皇……为什么……为什么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开封城的夜空中回荡,比那寒风还要刺耳。
这一夜,大明朝的第一位亲王,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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