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几分缠绵。可在洪武二十七年的这个深秋,这雨水浇在人身上,却比刀子还冷。
自京师那道圣旨一下,新成立的南镇抚司就像一群闻到了腥味的鲨鱼,一头扎进了这富庶的江南水乡。
苏州,这座在元末战火中幸存、又在大明治下繁荣起来的丝绸之都,此刻正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沈家在城东的一处别院,大门紧闭。
沈万安手里拿着一盏已经凉透的茶,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他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极普通的青布长衫,但那布料实际上是辽东特供的高支棉,一寸千金。
“东主,不能再等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沈家的大掌柜刘福,此刻满头大汗,声音都带着颤,“刚得到的消息,锦衣卫的船队已经在太湖上晃悠了。那帮阎王爷这次是动了真格的,那个叫纪纲的千户,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昨天在杭州,为了逼一家钱庄交出账本,硬是把掌柜的一颗颗拔了牙!”
“拔牙?”沈万安嗤笑一声,放下了茶盏,“他也就是这点出息了。这都是当年蓝大帅玩剩下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东西都安排好了吗?”
“早好了。”
刘福压低了声音,“咱们沈家这几十年的老底,还有那几百万两现银,早在一个月前,就分批装进了运粮的平底沙船。那船看着破,底下可都是咱们自己人改造的暗舱。现在,这些船就在太湖芦苇荡里趴着呢。只要您一声令下,立刻就能顺着水路,直奔崇明岛!”
崇明岛。
那是黑龙舰队的地盘。只要到了那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拿他们没办法。
“好。”沈万安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蓝大帅说得对,大明这艘破船要沉了,咱们不能跟着陪葬。这钱,是咱们一分一毫挣出来的,凭什么给那帮只知道印废纸的官老爷?”
“那……这宅子?”刘福有些肉疼地看了一眼这满屋子的紫檀家具。
“留给他们。”
沈万安冷笑,“不留点骨头,怎么把这群恶狗引过来?再说了,要不是他们闹腾得太欢,咱们接下来的戏,还不好唱呢。”
正说着,前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下人的惊叫声。
“来了。”
沈万安整理了一下长衫,脸上并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刘福,按计划行事。记住,要装得像一点。”
“是!”
……
“砰!”
东院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一队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领头的正是那个凶名在外的千户纪纲,一脸横肉,眼神阴鸷。
“搜!”
他一挥手,根本不给人说话的机会,“凡是带字的纸,凡是带响的钱,哪怕是一个铜板,都给我翻出来!”
“官爷!这是私宅啊!你们这是……”
“啪!”
纪纲反手就是一刀鞘,直接把迎上来的管家抽得满脸是血,“私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子这是奉旨办案!拒收宝钞、囤积居奇、破坏国法,哪一条不够抄你沈家一百次?”
说完,他大步走到沈万安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哼道:“你就是沈万安?那个沈万三的种?”
沈万安拱了拱手,一脸“惊恐”:“草民正是。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少跟老子来这套!”
纪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听说你们沈家富可敌国,银子多得能把太湖填平了?识相的,就把真的金银都交出来,要是敢拿宝钞糊弄老子,那杭州钱庄掌柜的下场,你也听说了吧?”
“冤枉啊大人!”
沈万安早就料到这一出,他顺势跪了下来,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那是祖上的事了!自从高皇帝抄了一次家,我们沈家早就没落了!现在做的都是些布匹生意,收的也都是朝廷发的宝钞啊!您看,这库房里堆得跟山一样的,全是宝钞!”
“放屁!”
纪纲根本不信,他一脚踢开沈万安,亲自带着人冲进了后院的库房。
然而,当他踹开库房大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傻眼了。
只见那巨大的银库里,没有想象中的金山银山,而是一捆又一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大明宝钞。从洪武初年的,到今年新印的,那是堆积如山,几乎要把房顶给顶破了。
“这……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纪纲抓起一捆宝钞,随手一撕,那粗糙的桑皮纸发出刺耳的声响。
“银子呢?金子呢?!”他红着眼睛咆哮。
“都在这儿换成这些了啊!”
沈万安跟在后面,一把鼻涕一把泪,“朝廷说宝钞好,我们就收宝钞;朝廷说要用法定,我们就把家底都换成了这个……大人,我们可是大大的良民啊!”
“混账!谁要你这些废纸!”
纪纲气得把手里的宝钞狠狠摔在地上,踩这几脚。他这次下江南,是有指标的(上面要钱)。要是只带回去几车废纸,他这千户也就干到头了。
“给我打!这小子肯定把银子藏起来了!我就不信他的骨头比那个掌柜还硬!”
几个锦衣卫冲上来,把沈万安按在地上就是一顿好打。沈万安惨叫连连,却始终咬死说没钱。
这一幕,透过被砸烂的大门,被围观的苏州百姓看在眼里。
人群中,除了看热闹的,还混杂着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眼神却异常锐利的汉子。他们是蓝玉情报司特意安插在这里的“火种”。
“太惨了……”
其中一个汉子故意压低声音,但正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这沈家可是出了名的善人,去年发大水还施粥来着。就因为不想收那些不值钱的废纸,就被打成这样?”
“可不是嘛!”
另一个汉子接茬道,“我听说啊,这一趟锦衣卫下来,根本不是查案,就是来抢钱的!他们把咱们手里的粮食、布匹抢走,就给几张这破纸。转手他们再去买地买房!”
“这也太欺负人了!咱们辛辛苦苦织出来的丝绸,那是血汗钱啊!就换这擦屁股都嫌硬的纸?”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苏州城里,最多的就是织工。因为海外贸易(主要是蓝玉那边的需求)的刺激,这里聚集了几十万靠织机吃饭的人。这几天,他们感触最深。
东家没银子发工钱,给他们发宝钞。他们拿着宝钞去买米,米店老板翻白眼不收。一来二去,他们连饭都吃不饱。
现在,看到连沈家这样的大户都被官府这么欺负,一种兔死狐悲的愤怒,在饥饿的催化下,迅速燃烧起来。
就在这时,纪纲见实在榨不出油水,也打累了。他一脚把沈万安踢到一边,没好气地吼道:“晦气!走!去下一家!去织造坊查!那些织户前几天不是刚卖了一批货吗?肯定有银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
“他们要去织造坊!”
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那是咱们做工的地方!那是咱们的活路啊!”
“不能让他们去!去了咱们连这月的工钱也没了!”
“跟这帮狗腿子拼了!”
愤怒像是传染病一样蔓延。原本只是围观的人群,突然有人捡起了地上的石头。紧接着,不知道哪里飞来了一个烂白菜帮子,啪的一声砸在了纪纲的脸上。
“谁?谁敢打老子!”
纪纲抹了一把脸上的菜汤,勃然大怒,拔出绣春刀,“反了!都给我……”
但他话还没说完,更多的石头、烂菜叶,甚至还有不知道谁扔出来的臭鸡蛋,像雨点一样砸了过来。
“打倒狗官!”
“我们要银子!不要废纸!”
“还是辽东好!蓝大帅那边从来不发废纸!”
这个口号一出,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几个情报司的特工趁乱从怀里掏出一叠叠早就印好的传单,往天上一撒。
传单上没有文绉绉的大道理,只有简单直白的图画和几行大字:
“朝廷发废纸,抢你可以;辽东给工分,换粮换地!”
“想活命,去崇明!想发财,找黑龙!”
白纸黑字,在漫天飞舞。
饥饿的百姓们哪怕不识字,也能看懂那图上画的大碗米饭和大块猪肉。
“拼了!”
无数织工冲破了锦衣卫的警戒线。他们虽然没有武器,但手里拿着织布用的梭子、凳子腿,那是几千人对几十人的绝对数量压制。
“疯了……都疯了!”
纪纲看着那像潮水一样涌来的人群,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的绣春刀砍翻了几个人,但更多的人扑了上来。
“撤!快撤!”
这一天,被大明史书称之为“苏州民变”。
虽然这场暴动在两天后就被调来的驻军镇压下去。但它产生的影响,却比那场大火还要深远。
它撕开了大明繁华外衣下那个巨大的伤口。
它告诉所有人:朝廷的信用,破产了。
而被锦衣卫打得半死的沈万安,在当晚就被一群早就准备好的“死士”从废墟里救走了。
他躺在去往崇明岛的船舱里,虽然浑身剧痛,但听着外面滚滚的江水声,他知道,这场仗,蓝玉赢了。
江南的人心,从此不再姓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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