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的夏至前后,热浪初显,各方力量的经纬线在无声中悄然交织。
漠北,茫茫戈壁深处。
卫青所率的五千精锐,已如一把离弦的利箭,深入不毛之地近十日。眼前不再是水草丰美的草原,而是望不到头的砾石荒漠与偶见的枯黄草甸。白日酷热,夜间骤寒,水源难寻。他们严格按照事先规划的隐秘路线行进,避开可能的匈奴游牧区,依靠星象与老向导模糊的记忆辨别方向。
军士们嘴唇干裂,面庞黧黑,眼中却燃烧着近乎执拗的火焰。一人三马轮换骑乘,携带的肉脯乳酪日渐减少,但他们知道,回头无路,唯有向前,完成那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找到匈奴王庭。
这一日,前锋斥候在一片风蚀岩柱区发现了大规模人马新鲜停留的痕迹,粪便尚温,蹄印杂乱而深,显示有大量牲畜。更重要的是,他们捡到了一枚遗落的、属于匈奴贵族的狼头金扣。
“距离王庭不会太远了。”卫青蹲下身,仔细查看沙地上的痕迹,声音因干渴而沙哑,“传令,全军就地隐蔽休整两个时辰,马匹饮水进食(携带的皮囊水和精料)。斥候前出三十里,重点侦查东北方向河谷地带。所有人,检查装备,备好箭矢。”
他心中并无十足把握,但直觉与经验告诉他,猎物就在前方。这是赌上性命与国运的一搏,他必须冷静,必须精准。
长安,张汤宅邸。
夜色深沉,宅院外忽然响起急促的犬吠与纷乱的脚步声,间杂着短促的呼喝与金属碰撞声。不久,一切重归寂静。次日清晨,管家战战兢兢地禀报:昨夜有数名蒙面贼人试图翻墙入宅,被加强巡守的期门武士发现并击退,贼人遗下一具尸体,其余逃窜。尸身上无任何标识,所用武器也是市面上常见的制式环首刀。
张汤面色不变,只冷冷道:“知道了。将尸体移交京兆尹,就说昨夜遭了毛贼。府中上下,一如往常。”他转身回到书房,关上房门,才任由一丝疲惫爬上眉梢。这是警告,也是试探。对方在告诉他:我知道你的动向,也能触碰到你的家人。若再不收手,下次便不只是“毛贼”了。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份已修改数遍、字字如刀的弹劾奏疏。墨迹已干,如同他此刻冰冷的决心。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对方越是疯狂,说明越是接近要害。他唤来最信任的老仆,将奏疏用油布密封,藏于夹层箱底,吩咐道:“三日后,若我有不测,或府中有变,你便带着此箱,去北军大营,求见陛下,只说‘张汤有本,关乎社稷’。”
他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这份用血与火换来的证据,能直达天听。
未央宫,椒房殿偏厅。
阿娇斜倚在铺了软垫的榻上,虽已出月,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她面前摊着几卷名册和账目,手中却拿着一份吴媪刚递上来的密报。
“何美人每月朔望之日,必以‘为陛下及皇子祈福’为由,遣其心腹宫女出宫,前往西郊的‘清虚观’。那宫女每次在观中停留时间颇长,且回宫时,所携的并非寻常香烛符水,而是一些用青布包裹的、分量不轻的盒子。”吴媪低声道,“老夫人那边使人设法打听过,清虚观的主持道长,俗家姓郭,与已故的南越医女越氏,似是同乡。”
同乡?祈福?青布包裹的盒子?阿娇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沿。何美人出身不高,家族也无显赫背景,其日常用度皆有定例,哪来的额外钱财频繁布施道观?而那些盒子里的,恐怕也不是寻常之物。
“去查查这个郭道长的底细,尤其是他入道观之前的行迹,与哪些人来往。另外,”阿娇目光微冷,“下次那宫女再去时,让我们的人,想法子‘偶然’撞她一下,看看那盒子里,究竟装的什么。记住,要做得自然,像是意外。”
她要将这些看似无关的线头——越医女、何美人、清虚观、宫外的盒子——慢慢理清,看看背后究竟连着怎样一张网。后宫不宁,她何以安心抚育皇子,又何以在陛下回銮前稳住朝局?
夷洲,汉军营寨。
严助面前站着岩和另外两位归附部落中德高望重的老者。他们刚刚带回“雾隐族”的回应——不是口信,而是一只用树皮包裹、以藤条捆扎的物件。打开树皮,里面是一把用黑曜石打磨的、形状怪异的匕首,匕首上涂抹着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某种汁液,散发着淡淡的腥气。一同包裹的,还有几片刻画着扭曲符号的龟甲。
岩脸色发白,解释道:“这是‘血咒之匕’和‘神怒之兆’。雾隐族的大祭司说……汉人带来灾祸(指疫病),触怒山林祖灵。若要平息神灵怒火,汉人必须退出夷洲,并将……将严大人您的……首级,献祭于圣山之下。否则,更大的灾难将降临所有踏上夷洲的汉人和帮助汉人的部落。”
赤裸裸的威胁,夹杂着原始而令人心悸的巫蛊色彩。帐中几位汉军将领闻言,皆面露怒色,有人当即请命发兵征讨那藏于深山的雾隐族。
严助抬手制止,他拿起那把黑曜石匕首,仔细端详。匕首做工粗糙,但刃口锋利,涂抹的汁液似是某种动物血液混合植物汁液。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一种恐吓与宣示信仰权威的工具。
“不必动怒。”严助缓缓道,“他们越是如此,越说明其心虚。他们无法在战场上击败我们,便想用这种手段动摇人心,离间我们与归附部落。”他看向岩,“告诉所有归附部落的头领,汉军在此,是为带来秩序与安宁,绝无加害之意。疫病之事,乃奸人作祟,汉军正在追查。至于这‘雾隐族’……”他顿了顿,“先不必理会其诅咒。但要加强山中要道的巡逻,凡遇可疑之人,一律扣留盘查。同时,让我们的医官,加紧配制一些防治常见疫病的草药,分发给各部落,尤其是靠近山林的村落。”
他选择以务实和防御来应对这种精神层面的攻击。武力征服山林深处的原始部落代价太大,且可能激起更广泛的敌意。他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多的本地智慧来理解并化解这种信仰层面的对抗。
东南,夷洲东北外海,一片布满雾气的岛礁群附近。
韩川与“浪里蛟”的两条快船,如同幽灵般隐在雾霭与礁石的阴影中。他们已经在此潜伏了两天一夜。根据“浪里蛟”手下混迹海上的经验,这片复杂水域是“海阎王”与陆上部落进行隐秘交易的常用地点之一。
就在天色将明未明、雾气最浓之时,海面上传来了摇橹声和低沉的呼喝。透过渐渐流动的雾气,隐约可见三条中型帆船和七八条土着独木舟靠拢在一起,人影憧憧,正在从帆船上往下搬运箱笼物件,独木舟上的人则递上成捆的兽皮、晒干的草药等物。
“看!那艘大船的旗!”浪里蛟压低声音,带着兴奋与恨意。那艘最大的帆船桅杆上,悬挂的正是狰狞的骷髅鱼尾旗!
韩川的心提了起来,目光在那些晃动的人影中急切搜寻。突然,他在一条独木舟的船头,看到了一个被反绑双手、堵住嘴的身影,虽然衣衫褴褛,但那身形和隐约的侧面……是方账房!
他还活着!韩川几乎要喊出声,强行忍住。对方人多势众,且地形复杂,硬抢无异于送死。
“浪里蛟”舔了舔嘴唇,眼中凶光闪烁:“干不干?趁他们交易,雾还没散,摸过去,抢了人放把火就跑!”
韩川强迫自己冷静,快速观察:交易似乎已近尾声,双方戒备仍严,且“海阎王”的船上显然有弓弩。“不行,太冒险。我们人手太少,雾一散,谁也跑不掉。”他咬牙道,“记住这个地方和他们的船。我们先撤,回去从长计议。”
浪里蛟有些不甘,但也知道韩川说得有理,嘟囔道:“那就便宜这帮龟孙子了!”
就在他们准备悄悄调转船头撤离时,交易船队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有条独木舟在靠拢时发生了碰撞,船上货物落水,引来了几声怒骂和混乱。借着这短暂的混乱和雾气的掩护,韩川他们的两条快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浓的雾霭与礁石迷宫中,迅速远离。
找到了方账房的下落,也确认了“海阎王”与“鬼齿部”的交易,此行目的已达到。但如何营救,成了摆在韩川面前更棘手的难题。他需要更周密的计划,或许……还需要借助更多的外力。
漠北的风沙,长安的夜袭,宫闱的疑云,夷洲的诅咒,海上的雾障……无数张或明或暗的网,在这个盛夏时节,正越织越密,越收越紧。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抵抗,或试图成为那个收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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