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的初夏,温热的风吹过帝国的山川河海,却吹不散弥漫在各处的紧绷与算计。几条看似平行的线索,开始在命运的棋盘下,悄然靠近。
长安,未央宫。
产后的阿娇,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气力。或许是新生命带来的希望与责任,或许是天性中的坚韧,她并未如寻常妇人般长久卧床。在太医确认无碍后,她便开始以“静养”之名,在椒房殿内处理日益增多的宫务和部分转呈过来的紧要朝政文书。
皇子刘琚(阿娇为其取的小名,寓意如玉般坚润)的诞生,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预期。朝中观望的势力开始重新评估这位皇后未来的分量。前来椒房殿问安、道贺、乃至“请教”的命妇、宗室女眷、甚至一些低阶外命官的家眷,明显多了起来。阿娇来者不拒,态度温和,言语谨慎,却总能在闲谈间,将宫中规矩、陛下恩德、乃至一些无关痛痒的朝局动态,说得既得体又隐隐带着引导。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整后宫人事。借着“皇子年幼,需清净周全”和“前番风波,当整肃宫纪”的名义,她将几位年纪老迈、精力不济或曾与王夫人、何美人等交往过密的宦官、女官,调至闲职或外放出宫。同时,将一些家世清白、行事稳重、且通过吴媪或窦老夫人暗中考察过的宫人,提拔到关键位置,尤其是负责皇子饮食起居、椒房殿守卫、以及与宫外传递消息的环节。
对于王夫人和何美人,她并未直接打压,反而在年节赏赐、宫宴座次上给予符合其身份的待遇,甚至偶尔会“关心”一下王夫人所生皇子的学业,询问何美人宫中用度是否宽裕。这种无可挑剔的“贤后”做派,反而让两人更加忌惮,不敢轻易动作。她们能感觉到,椒房殿的篱笆正在被无声地扎紧,而皇后手中那看似温和的力量,正慢慢渗透到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北疆,汉军大营深处,一支特殊的部队正在秘密集结。
五千最精锐的骑兵,一人三马,配备最新的环首刀、强弩,携带可支撑二十日的精制肉脯、乳酪和少量不易腐坏的干粮。他们的任务是:绕过正面战场,直插漠北深处,寻找并袭击匈奴单于的王庭。
刘彻将此重任交给了卫青。他没有再与李广商议,而是直接下达了中旨。这既是信任,也是将卫青彻底推向“孤臣”的位置,更是对李广军事权威的公然挑战。
李广得知后,在军帐中独坐良久,面色铁青,最终长叹一声,未发一言。他明白,陛下已不再完全信任他的战术,更青睐卫青的锐气与冒险。他所能做的,便是按照圣旨,率主力在正面“死死咬住”匈奴单于本部,为那支孤军创造机会,也承担起一旦奇袭失败、主力可能陷入苦战甚至危险的责任。这份憋闷与无奈,如同毒药,侵蚀着这位老将的心。
卫青接旨时,神色肃然。他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但他没有选择,也无法退缩。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精心准备,将每一个细节考虑到极致。出发前夜,他独自检视装备,校勘地图,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帐外,是即将跟随他深入绝地的五千儿郎,他们大多沉默,眼神中却有一种近乎狂热的信任与决绝。
长安,御史台。
张汤看着面前几份刚刚秘密送到的口供和抄录的账目碎片,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经过不懈的追查和威逼利诱,他终于从太仓令一名失宠外室及其贪财的兄弟口中,撬开了缺口。零散的供词和残缺的账目相互印证,勾勒出一条清晰的利益输送链:淮南王府通过其在长安的产业和代理人,以“孝敬”、“分红”等名义,定期向太仓令输送巨额钱财;而太仓令则利用职权,在河内军粮贪腐案中为相关豪强提供庇护,并间接影响到部分军粮调拨的方向和数量,隐约有为某些“特殊需求”(可能与东南有关)预留或转移物资的嫌疑。
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淮南王参与走私或通敌,但其贿赂朝廷命官、干扰军国物资调配的行为,已属大逆。更重要的是,这条线索终于将洛阳的王府与长安的贪腐案、乃至东南的走私网络,隐隐连接了起来。
张汤知道,弹劾一位声望隆厚的宗室藩王,尤其是手握先帝密诏(允许其自置官吏、铸钱等特权)的淮南王,风险极大。一旦失败,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更可能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幕后黑手彻底隐匿。但时机稍纵即逝,赵禹的血、绸缎庄的火、太仓令的贪婪,都指向一个正在运转的巨大阴谋。他不能再等。
他提笔,开始起草一份措辞极其严谨、引证翔实、逻辑严密的弹劾奏疏。他准备绕过常规程序,待陛下北征回銮或下次有重要战报传回时,以密奏形式直呈御前。同时,他秘密安排了家人和核心证据的转移,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夷洲,一处刚刚搭建起来的简易汉式官署内。
严助审问着被抓到的三名“生面孔”。这三人是在一个试图向归附村落水源地投放可疑药草的夜晚被巡逻队擒获的。他们自称是山中猎户,但口音、衣着、乃至随身携带的某些草药,都与夷洲寻常土着不同。岩辨认后,称他们像是来自夷洲中部深山、一个很少与外界来往、被称为“雾隐族”的部落成员。
经过分开审讯和适当的“劝导”,其中一人终于松口。他承认,他们受族中“大祭司”指派,奉命将一些“会让人生病但不会马上死”的草药粉末,投放到亲近汉人的村落附近,制造恐慌。目的是“让汉人知道,山林之神不欢迎他们,让他们离开,或者……让那些亲近汉人的部落受到惩罚”。至于“大祭司”为何如此敌视汉人,是否与黑岩部余党或未归附部落有联系,此人语焉不详,只反复说这是“神的旨意”。
“雾隐族……大祭司……”严助咀嚼着这两个词。他意识到,夷洲的抵抗力量,除了明面的部落势力,可能还存在着一种基于原始信仰、更具煽动性和隐蔽性的精神领袖。对付这样的敌人,单纯的军事镇压或物质利诱恐怕效果有限。他需要更了解夷洲的文化与信仰,也需要找到与这些“大祭司”沟通或分化的方法。这比他预想的,又要复杂得多。
他下令,暂时将这三名“雾隐族”人囚禁,给予基本饮食,不得虐待,并尝试通过岩等归附者,看看能否与“雾隐族”建立某种间接的联系。同时,他让杨仆的水军加强对夷洲中部沿海的巡视,防止这些深山部落与海上势力(尤其是海盗)勾结。
东南沿海,一处偏僻荒凉、只有几户贫苦渔民居住的小海湾。
韩川见到了那伙“与海阎王有仇”的海盗头目。此人自称“浪里蛟”,三十余岁,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狠却带着一丝江湖气。他麾下只有三条破船,几十号人,多是活不下去的渔民或逃犯,专门劫掠过往的零星商船和小股海盗,对“海阎王”那种有靠山、势力大的团伙既恨又怕。
韩川以“家中兄弟被海阎王的人掳去夷洲,欲救人报仇”为由,寻求合作,并愿意提供一些钱粮作为酬谢。“浪里蛟”打量了韩川几人一番,又看了看他们带来的(作为诚意)少量上好盐和铁器,咧嘴笑了:“救兄弟?报仇?怕不是那么简单吧?你们几个,看着不像普通渔民。”他压低了声音,“不过,老子不管你们是什么来路,只要能给‘海阎王’添堵,老子就干!但是,光凭你们这点东西,想让老子的人去夷洲拼命,不够。”
韩川知道对方是在讨价还价,也是试探。他沉吟道:“若只是打探消息、指引路径、或者在外围接应呢?我们只要救回人,若能顺手给‘海阎王’一下,抢到的东西,除了我们要找的人和信物,其余都归你们。另外,”他顿了顿,“若此事能成,日后或许还有合作的机会,比如……一些稳定来路的盐和铁。”
“浪里蛟”眼中精光一闪。稳定的盐铁来源,对海上讨生活的人来说,诱惑巨大。“成交!”他伸出粗糙的手掌,“不过,老子得知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人?在夷洲什么地方?‘海阎王’和那边到底是什么关系?”
韩川谨慎地透露了部分信息:要找的是一位账房先生,可能在夷洲东北部某个与海盗有往来的部落手中。“浪里蛟”听完,脸色微变:“东北那边?‘鬼齿部’的地盘?那帮野人可不好惹,比‘海阎王’还邪性,听说跟山里什么‘雾隐’的鬼神有来往……你们这兄弟,怕是真的悬了。”
话虽如此,“浪里蛟”并未反悔,反而更加兴奋:“越是邪性,抢起来才够劲!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鬼牙厉害,还是老子的刀快!”他答应派出两条快船和十几名好手,由韩川的人带领,前往夷洲东北海岸附近潜伏、打探,并约定信号和接应方式。
韩川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忧虑更甚。“鬼齿部”、“雾隐”……方账房落入的,似乎是一个比单纯海盗更危险、更神秘的网络。
风起于青萍之末。长安宫闱的调整,北疆铁骑的孤注一掷,御史笔下的雷霆弹章,夷洲深山的信仰迷雾,东南海上的危险结盟……无数股力量,在这初夏的风中汇聚、碰撞,酝酿着一场即将席卷整个帝国的巨大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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