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式耜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
“陛下,堵胤锡身处前线,直面虏锋,其判断…当为至切。多铎亲至,敌我之势已然逆转,若再浪战求险,恐正中其下怀,徒耗精锐。
据险固守,虽显被动,确是当下保存实力、以待时变的唯一正途。老臣…附议。”
“臣附议!”
吕大器立刻抱拳:
“八旗野战,锋芒正盛。我军新募之卒,器械不全,断不可与之争锋于旷野。
全州、灵川地势险要,足以依凭。当务之急,是立刻统一各军意志,依堵胤锡之策,深沟高垒,以挫敌锐!”
这时,严起恒上前一步,沉声道:
“陛下,二位大人所言策略,臣亦知其不得已。然,”
他话锋一转,神情凝重至极,“臣掌度支,不得不言后勤之艰!堵胤锡‘纵深迟滞’之策,核心在于‘拖’字。拖,需有粮草军械源源接济,需有城池营垒可供据守!”
他语速加快,手指无意识地点着空气:
“东南朱成功处,首批物资方至,损耗已显,下一批最快也需一月方能运抵,且数目难料,海路风险难测。
朱成功在福建亦非高枕无忧,同样艰难,此线补给,可谓悬丝!
广西本地,府库早空,近日与商贾所谈之粮秣药材,杯水车薪,且转运入库尚需时日。
若依堵胤锡之策,将战场重心南移至全州、灵川乃至桂林防线,则意味着要将原本供应永州及前沿的部分粮械,转用于支撑更漫长的防线和更多的收缩兵力,消耗必将剧增!”
他看向朱由榔:
“陛下,国库如洗,粮秣有限。‘拖’字诀,第一要义是后方能‘供’得上!
若供应不继,军心必溃,纵有险关,亦难久守。此绝非危言耸听,而是眼下最大之隐患!
臣请陛下,准允堵胤锡战略之余,必须即刻严令各地,不计代价,哪怕是搜刮豪强,转运一切可用之粮秣物资向桂林、全州集中!
同时,再派得力干员,携陛下亲笔手诏,催促朱成功,陈明局势已到生死关头,请其务必克服万难,加大、加速后续支援!”
严起恒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战略转向背后血淋淋的后勤现实。
朱由榔并未回应,而是看向秦良玉这位老将军。
“老将军戎马一生,与虏周旋最久。此情此势,堵胤锡之策,可行否?我大明…尚有几分成算?”
秦良玉并未立刻回答。
她微微垂下眼帘,目光似乎穿透了手中并不存在的奏疏,投向了遥远而血腥的记忆深处。
殿内落针可闻。
片刻,她抬起头,目光先与朱由榔对视一瞬,随即缓缓扫过殿内诸臣,最后重新落回御案之上:
“陛下垂询,老臣不敢不尽言。”
她略一停顿,似在整理最复杂的思绪。
“堵胤锡此疏,其所言多铎之威、八旗之锐、红夷之烈,绝非虚言恫吓。
老臣在川楚与虏周旋多年,深知其战法。八旗野战,聚如泰山压顶,散如饿狼分食,尤擅以重甲精锐直冲中军,摧垮首脑,而后骑步合围,屠戮溃兵。
孔有德之流,不过其驱使鹰犬,爪牙虽利,筋骨未健。今多铎亲至,携其本旗精锐,此乃筋骨乃至颅脑亲临,绝非鹰犬扑击可比。”
“因此,”
秦良玉话锋一转,指向核心。
“堵胤锡判断‘野战已无胜算’,改攻为守,据险以疲敌,此乃老成谋国,亦是目下唯一生路。
奢言‘破围’、‘反击’,无异以卵击石,徒耗元气。”
她肯定了堵胤锡的战略转向,殿内气氛稍缓,但旋即又被她接下来的话绷紧。
“然,”
秦良玉的声音陡然沉凝,“此‘守’字诀,此‘拖’字诀,欲行其效,需过三关,每一关皆比直面八旗刀锋,更为凶险艰难。”
“其一,关隘血肉之关。”
她手指指向殿内舆图,落在全州、灵川的山川形胜。
“地利在我,诚然。然地利需活人守,需敢死之士守。
新练之卒,未经战阵,骤遇红夷大炮震天撼地、八旗重甲如山崩摧,能否不骇?能否不退?能否在血肉横飞、同袍碎骨之际,犹自握紧刀枪,将滚石金汁推下?
此非寻常操练可得,需主将身先士卒,需军纪铁血无情,需…有必死之念,与城共存亡之志!
堵胤锡有,李定国有,然其麾下万千士卒,是否人人皆有?此第一难,难在军心士气,能否经此炼狱而不溃。”
吕大器闻言,重重颔首,深以为然。
“其二,钱粮血脉之关。”
秦良玉的目光转向严起恒,带着同僚间的理解与更深层的忧虑。
“严尚书所虑,乃根本之患。‘拖’字背后,是海量钱粮军械如流水般消耗。
东南海道,风波难测,朱成功处亦非无忧,此线如同悬丝。
广西本地,久经战乱,疮痍未复,搜刮已近涸泽。
堵胤锡将战线南移收缩,看似集中力量,实则后勤脉络更长,节点更多,消耗更巨。
一旦粮饷不继,任城池再坚,士卒再勇,三日无粮,军心自乱。
此第二难,难在后方能否撑起前方无底之洞,难在严尚书能否变出米山面海、刀山枪林。”
严起恒面露苦涩。
“其三,亦是至关紧要一关,”
秦良玉的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沉重的分量。
“时势机变之关。堵胤锡欲‘待其久攻不下、师老兵疲,寻隙反噬’。
此乃兵家正理。然,”
她微微摇头。
“多铎非莽夫,阿济格、豪格或可能急攻躁进,多铎用兵,刚猛中藏缜密。
他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火炮削城,以精兵轮战,辅以招抚分化,钝刀子割肉,我方‘反噬之机’何在?
难道坐等刘文秀千里驰援,抑或期盼天降雷霆?
此第三难,难在我方能否在被动挨打、实力不断损耗中,真正创造出那稍纵即逝、并能把握住的‘战机’。
更恐…届时我之精锐,已在守城中消耗殆尽,纵有战机,亦无兵可用!”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
秦良玉不仅指出了执行的困难,更尖锐地指出了这战略本身成功的最大不确定性——主动权完全丧失。
她最后看向朱由榔:
“陛下,老臣直言,堵胤锡之策,是绝境中唯一看似有路之选。
然此路,荆棘密布,深渊暗藏,九死一生。
行之,需举国上下,君王有死社稷之志,将帅有殉山河之心,士卒有保家卫国之念,百姓有毁家纾难之诚,粮道有源源不绝之运…且还需天时稍佑,虏酋偶失。缺一而不可。”
她躬身一礼:
“此非老臣怯战,实乃敌我悬殊,不得不将最坏之情势,禀明圣听。如何决断,伏乞陛下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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