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年,十二月初六,辰时三刻。
安卡拉城。
城墙多处坍塌,尤其是北面的巨大缺口处,砖石瓦砾堆积如山。
城内许多街区仍在冒着缕缕青烟,那是昨夜未完全扑灭的火场。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糊和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那是战争结束后特有的气息,混杂着血腥、尘土与腐臭。
但枪声已经停止。
持续了四天四夜的安卡拉攻防战,随着昨日深夜奥斯曼守军主将哈桑、数名欧洲联军高级指挥官以及大部分高级文官通过秘密通道南逃,终于画上了句号。
失去指挥核心的残余守军,在黎明前要么投降,要么脱下军装混入平民,要么试图从尚未被完全包围的南门溃逃,被明军外围骑兵追歼。
此刻,安卡拉城堡——这座耸立在城市中心最高处的古老石制堡垒——迎来了新的主人。
城堡最高的塔楼平台,昨夜还在飘扬的奥斯曼新月旗已被取下,随意地堆在角落。
一面崭新的、红底金边的日月大旗,在数十名明军将士的注视下,由两名身材魁梧的旗手缓缓升起。
晨风吹拂,旗帜猎猎展开,金色的日月光徽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平台下方,城堡前广场上,聚集了约两千人。
前排是整齐列队的明军各营代表,他们虽然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中充满胜利者的锐气与警惕。
后排则是一群被允许观礼的“特殊人群”:约三百名被俘的奥斯曼中下级军官和欧洲雇佣兵头目,他们被缴械,由明军士兵看押;以及大约一百名战战兢兢的安卡拉本地人士——大多是留在城内的商人、行会首领、较为年长的教士和少数没有逃跑的低级文吏。
更外围,是全副武装的明军警戒线。
王阳明站在塔楼平台边缘。他换上了一身较为整洁的绯色文官袍服,外罩玄色披风,神情肃穆。
在他身后,站着西线主要将领以及刚刚从东线赶来的周镇岳等人。
一名司仪军官上前,用洪亮的声音,先用汉语,然后由通译用突厥语和意大利语(欧洲通用外交语言)重复宣布:“大明帝国安纳托利亚远征军,光复安卡拉仪式,现在开始!全体肃立!”
广场上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乌鸦啼叫。
王阳明向前一步,目光扫过全场。他手中没有拿文稿,声音沉稳清晰地传开,通译同步低声翻译。
“安卡拉城的军民人等,及各国被俘将士听真。”
“自弘治二十九年始,奥斯曼苏丹背信弃义,屡犯天朝藩属,侵扰商路,虐杀无辜。我皇明陛下,念苍生疾苦,为靖边安民,不得已而兴王师,西征问罪。”
“尔城守将,冥顽不灵,抗拒天兵,以致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此皆苏丹及其鹰犬之罪也。”
他顿了顿,语气略缓,但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然,天兵所至,非为屠戮,实为吊民伐罪,再建秩序。今顽抗已破,首恶潜逃。本帅奉大明皇帝陛下旨意,暂摄此城军政。自即日起,安卡拉城及周边百里之地,归大明军管。”
“为安民心,彰法纪,特颁布《安民告示》十条!”
通译提高了音量,确保后面的人也能听清。
“其一,所有放下武器之奥斯曼及各国士兵、平民,生命安全皆受保障。严禁私相仇杀、劫掠报复。”
“其二,实行全城宵禁。每日酉时三刻至次日卯时三刻,无军管衙门特许令牌,任何人不得上街行走,违者拘捕重惩。”
“其三,所有居民,须于三日内,至各坊指定地点登记姓名、籍贯、职业、家庭人口,领取临时身份木牌。无牌者,视同奸细或溃兵处置。”
“其四,城内所有粮仓、货栈、银库、武库,皆由天兵接管。即日起,实行粮食配给。每户凭身份牌,每日可于指定粮站领取基本口粮。另,天兵将开仓平价售粮,稳定市价,严禁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其五,城内残存之火器、刀兵、铠甲,无论公私,须于五日内上缴至各坊收缴点。私藏军械者,一经查出,以谋逆论处。”
“其六,征用城内所有郎中、药铺,统一设立医营,救治伤员病患。凡主动报名协助救治、清理街道者,每日可获额外口粮。”
“其七,悬赏缉拿顽抗首恶。”王阳明示意,一名军官展开一份长长的卷轴,上面用汉、突厥、拉丁三种文字书写着名单,“凡列名其上之奥斯曼将领、欧洲军官,有能擒献或告发其藏身之处者,赏银百两至千两不等。其本人若于十日内自首,可保性命,从轻发落。”
名单上赫然包括哈桑以及多名欧洲联军团级以上指挥官的名字。
观礼的俘虏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其八,即日组建‘安卡拉临时市政咨议会’。凡城中德高望重、熟悉民事之绅耆、商贾、文吏,可自荐或由坊间推举,经军管衙门审核后参与,协助管理户籍、治安、卫生、赈济等事宜。”
“其九,天兵军纪严明。凡我大明将士,有骚扰平民、抢夺财物、奸淫妇女者,一经查实,军法严惩,绝不姑息!”王阳明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电扫过明军队列。所有士兵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其十,望尔等军民,各安其业,勿信谣言,勿生事端。天兵在此,乃为尔等重建家园,再享太平。”
十条告示宣读完毕,广场上一片寂静。本地居民面面相觑,眼神中恐惧稍减,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一丝谨慎的期待。俘虏们则大多低头不语。
“带上来!”司仪军官喝道。
一队明军士兵押着十几名被反绑双手、衣衫不整的奥斯曼人和欧洲人走上平台前侧的一个矮台。
他们是在最后清剿阶段抓获的溃兵小头目,以及几名被发现藏匿军械的本地豪强。
紧接着,另一队士兵押上了五名被剥去甲胄、只穿白色囚衣的明军士兵!这五人神情惨淡,有人身上还带着伤。
王阳明冷冷地看着那五名明军士兵:“尔等五人,于昨日破城后,违抗军令,擅入民宅,抢劫财物,奸淫妇女,甚至杀害反抗平民。人赃并获,供认不讳。按《大明军律》,战时劫掠平民、奸淫妇女者,斩!杀害无辜者,凌迟!”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在寒风中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不仅本地居民和俘虏震惊,连许多明军士兵都露出凛然之色。
“念尔等初犯,且战时有微功,凌迟可免。”王阳明挥了挥手,“但死罪难逃!拖下去,即刻于广场东南角,当众斩首!首级悬挂三日,以儆效尤!”
“大帅饶命!饶命啊!”五名士兵瘫软在地,哭嚎求饶,但立刻被如狼似虎的宪兵拖了下去。
片刻后,广场东南角传来沉闷的号炮声和短暂的惊呼。五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挂上了临时竖起的木杆。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只有寒风呼啸。所有观礼者,无论敌我,都感受到了那股冰冷刺骨的肃杀与不容置疑的纪律。这不是作秀,而是实实在在的执法如山。
王阳明不再看那个方向,转向那十几名俘虏和豪强:“尔等或为溃兵头目,负隅顽抗;或私藏兵器,图谋不轨。本应同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献俘仪式,特赦尔等死罪。押下去,编入苦役营,修复城墙街道,以工赎罪!”
那些人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连滚爬下台。
最后,司仪军官高声道:“献缴获仪仗!”
一队士兵扛着、抬着各式各样的旗帜、盔甲、权杖、乐器,走上平台前方展示。
其中最醒目的是一面巨大的、绣满金线的新月旗帜(苏丹近卫军旗)、几面欧洲各国的贵族纹章旗(神圣罗马帝国双头鹰、波兰白鹰、法国百合花等),以及哈桑逃跑时没来得及带走的鎏金头盔和权杖。
这些战利品的展示,无言地彰显着无可争议的胜利与力量。
仪式简短而有力,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但它传递的信息却清晰无比:明军来了,带来了毁灭,也带来了新的、铁一般的秩序。顺之者生,逆之者亡。
仪式结束后,庞大的战争机器并未停歇,而是迅速转向了另一种模式的运转。
军管衙门设立在原奥斯曼总督府。
虽然建筑在炮火中受损,但主体尚存。
王阳明任命周镇岳兼任安卡拉军管总办,抽调精干文吏和军官,组建了治安、户籍、物资、工程、司法、外交等六个临时曹司,立刻开始办公。城内被划分为八个防区,每个防区派驻一营兵力,负责治安巡逻、宵禁执行和残敌清剿。
清剿残敌的行动迅速展开。
尽管大规模抵抗已经结束,但城内依然隐藏着不少溃散的士兵、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以及少数狂热的宗教分子。明军以小队为单位,配合熟悉地形的本地向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逐街逐巷进行拉网式搜查。
顽抗者格杀勿论,投降者被集中看押。同时,宪兵队加强内部巡查,严厉处置任何违反《安民告示》和军纪的行为。那颗悬挂的人头,让所有明军士兵都明白了纪律的红线在哪里。
救死扶伤与清理是另一项紧迫任务。随军的医官营所有人员全部投入救治,并在城内征召所有能找到的郎中、草药师、甚至产婆。临时医营设在几处相对完好的大宅和清真寺内,不分军民、不分敌我,救治重伤员。但药品和人力依然严重不足,许多重伤者只能在痛苦中死去。
更多的辅兵和被迫加入的俘虏,被组织起来清理街道上的尸体。
明军阵亡者的遗体被小心收敛,登记造册,准备火化后骨灰送回国内。
敌军的尸体则被运往城外指定的深坑掩埋,撒上石灰,防止瘟疫。这个过程持续了数日,空气中始终弥漫着消毒石灰和尸臭混合的怪味。城市供水系统部分修复,至少保证了几个主要供水点的运作。
户籍登记与物资管控同步进行。
在各防区设立了登记点,由识字的士兵或本地文吏负责。
居民们排着长队,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登记信息,领取那块小小的、却关乎生存的身份木牌。
粮仓被全面接管,清点下来的数字让周镇岳稍稍松了口气——尽管被焚毁了一处,但剩余存粮仍可供城内现有人口食用两个月左右。严格的配给制立即实行,同时军管衙门开放了几个粮站,以略低于战前市价的价格出售粮食,迅速稳住了民心,也回笼了部分金银。
政治清算与拉拢也在低调进行。
那份战犯名单被张贴在全城各处。与此同时,军管衙门的“外交曹司”官员开始秘密接触名单之外、留在城内的奥斯曼中下层文官、主要商会的头面人物、以及基督教社区和伊斯兰教温和派的长老。
威逼与利诱双管齐下,很快,一个由十二人组成的“临时市政咨议会”初步名单被拟定,等待王阳明最终批准。这些人将没有军事和决策权,但负责具体的民事管理,成为明军统治与本地社会之间的缓冲层和传声筒。
午后,一队特殊的人员在精锐士兵的保护下,进入了原奥斯曼总督府旁的一片建筑群。这里包括一个规模不小的图书馆、一个星象台(兼做天文和数学研究)、以及一个曾经为军队服务的火炮作坊和兵器工坊。
带队的是格物院随军技正徐青山,以及几名从后方紧急抽调来的格物院专员。
他们的任务至关重要:清点、封存并评估所有可能具有技术价值的物品与资料。
“徐技正,这边!”一名士兵指引着,推开了图书馆厚重的大门。灰尘在光线中飞舞。馆内书架林立,虽然有些凌乱,但大部分书籍保存完好。卷帙浩繁,有用阿拉伯文、波斯文、突厥文、希腊文、拉丁文等各种文字书写的典籍,内容涵盖历史、哲学、宗教、医学、数学、天文、地理。
“分门别类,全部登记造册。”徐青山眼中放光,对一个小组下令,“重点寻找以下几类:一、地理图志,尤其是关于欧洲、非洲、印度乃至更远地方的记载和地图;二、数学和天文着作,特别是涉及历法、航海、测量的;三、医学和药学典籍;四、工程技术类,比如建筑、水利、机械;五、历史档案,尤其是关于奥斯曼帝国军政制度、税收、人口的数据。所有书籍,小心打包,准备运回西山格物院!”
“明白!”
另一组人进入了星象台。这里有一些青铜制的星盘、象限仪,以及大量观测记录。“这些仪器,虽然不如咱们格物院的精密,但设计思路有可借鉴之处。全部封存,小心搬运。”
火炮作坊和兵器工坊是重点。虽然大部分工匠已经逃跑或死于战火,但留下的工具、半成品、图纸、甚至一些失败的实验品,都蕴含着信息。
“记录这种炮管的铸造痕迹……他们尝试过加强膛线,但工艺不成熟,炸膛了。”
“这些是试制的燧发枪机,结构笨重,但原理对了。”
“找到一些笔记……用的是意大利文……天呐,他们在尝试分析我们火箭弹的残骸,画了草图,还记录了爆炸威力估计……”
徐青山翻阅着这些笔记,背后冒出冷汗:“幸亏我们推进得快,再给他们几个月时间,就算仿制不出来,也可能找到一些应对思路。所有图纸、笔记、实验记录,一片纸都不能留!全部封箱!注意,搜查要彻底,墙角、地砖下、夹壁里,都可能藏有东西!”
格物院的技术小组如同梳子一样,细细梳理着这些技术遗产。
他们知道,这些东西运回国内,经过格物院的分析、消化、再创新,可能会催生出更新的技术,或者至少让大明了解潜在对手的技术思路和水平。
同时,彻底收缴这些资料,也是为了延缓任何可能的技术扩散,保持大明的代差优势。
暮色再次笼罩安卡拉。
城内的火光比前几日少了很多,只有军管衙门、主要路口和城墙上有规律的火把和灯笼在闪烁。
宵禁已经开始,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队队明军巡逻兵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走过,铠甲和武器的轻微碰撞声在废墟间回荡,带来一种冰冷的安全感。
偶尔能听到零星犬吠,或从某些依然完好的民居中透出的微弱灯光和低语。
空气中依然有焦味和淡淡的腐臭,但已不像前两日那样浓烈呛人。
原总督府,现军管衙门二层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王阳明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漆黑一片、仅有零星灯火的城池。
桌上堆满了文书:各防区的治安报告、物资清点汇总、伤亡统计、俘虏名册、咨议会人选背景调查、以及来自后方和后方的各种消息。
一天的繁杂事务并未让他疲惫,反而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
占领一座城市,远比攻破它要复杂得多。八万守军的崩溃,留下了权力的真空和无数亟待解决的问题。十几万惊恐的居民,如同一堆干燥的柴薪,稍有不慎,就可能燃起新的动荡之火。
今天公开处决违纪士兵,是必要之举。
但只有严刑峻法是不够的。粮食、饮水、医药、治安、对未来的希望……这些才是真正能让人们活下去、并且逐渐接受新秩序的关键。
“大帅。”周镇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手里拿着一份新的报告。
“进。”王阳明转过身。
“格物院徐技正初步报告,图书馆和工坊的技术资料清点已完成三分之一,已发现不少有价值之物,尤其是地理和火炮方面的笔记。他们建议增派人手,并请求在城内设立临时分析站,对部分资料进行初步研判,以免延误。”
“准。所需人手和护卫,你协调安排。”
“另外,”周镇岳压低声音,“‘外交曹司’刚收到秘密线报,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商人代表,已经悄悄抵达我们在锡诺普的营地,请求前来安卡拉拜见您。他们……似乎带着橄榄枝,还有礼物清单。”
王阳明嘴角微微一动,那是近乎嘲讽的弧度:“败军之将的盟友,来得倒是快。告诉他们,可以来,但必须遵守我们的规矩。礼物照单全收,但想谈条件,就得拿出真正的诚意。”
“明白。还有……飞骑营追击小队回报,哈桑一行逃得很快,已进入山区,追击困难。
但他们丢弃了大量辎重和文件,其中一些信件显示,奥斯曼内部已有议和之声,但主战派仍控制着埃迪尔内的军队。”
“意料之中。”王阳明走回桌边,手指敲了敲地图上安卡拉的位置,“安卡拉一失,奥斯曼亚洲部分门户洞开,无险可守。他们要么集结所有力量,在海峡与我们决战;要么……求和。无论哪条路,主动权都在我们手中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周镇岳:“镇岳,接下来你的担子很重。安卡拉必须尽快从一座‘被占领的敌城’,变成我们西进的稳固基地和粮仓。咨议会要尽快运作起来,让本地人管本地事,但我们的人要牢牢盯住。粮食生产、手工业恢复、道路修缮、与周边部落的关系……千头万绪。”
周镇岳肃然抱拳:“末将必竭尽全力!”
王阳明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日月旗在城堡高处飘扬,但它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飘扬多久,不在于旗子本身,而在于旗子之下,能否建立起一个让大多数人觉得比原来更好的生活。
这是一个比攻城更艰难、更漫长的过程。
远处传来巡夜士兵清晰的报更声:“寅时将至,平安无事——”
声音在废墟和街道间回荡,渐渐消散。
安卡拉之夜,依旧漫长,但至少,这个夜晚没有战鼓与喊杀。
对于这座饱经创伤的城市及其幸存者来说,这已是久违的奢侈。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重建的尘埃将会真正开始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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