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惨叫,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老鸦。
许墨侧身让开半个身位,那张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脸上,此刻挂着一种像是刚从棺材铺里走出来的晦暗。
他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皮耷拉着,透着一股子“我就知道你会来”的疲惫。
裴元几乎是踉跄着跨过了门槛。
刚一进屋,一股子怪味儿就如同实质般堵住了他的鼻孔。
那不是书香,也不是寻常人家的烟火气,而是一股混合了朱砂的辛辣、陈墨的苦涩,以及某种……类似于肉类在阴暗角落里慢慢腐烂发酵的甜腥味。
这味道太冲,裴元下意识地抬袖捂住口鼻,胃里那股因“面团事件”引发的翻涌感又顶了上来。
“这味儿……就是证据?”裴元声音发颤,眼神却死死盯着许墨,像是在溺水时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面团里的血腥味,也是从这儿来的?”
许墨没接茬。
他慢吞吞地走到墙角,摸出火折子,“嚓”地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舔上了油灯枯黑的灯芯。
昏黄的光晕像油一样在屋子里漫开,一点点照亮了这间狭窄逼仄的屋子。
当看清屋内的陈设时,裴元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呼吸瞬间停滞——
架子。
贴墙而立的四排木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摆满了东西。
左边架子上,是一排排惨白的骷髅头,眼眶深陷,磷火幽幽;中间架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断剑、残刀,刃口带着暗红色的“血迹”,在灯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右边则是成堆的狰狞鬼面,有的青面獠牙,有的只有半张脸,空洞的眼洞齐刷刷地盯着门口的裴元。
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那个被掩埋的历史!
裴元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指尖因为过度激动而酥麻。
他猜对了!
许墨就是那个守墓人,这里就是存放噬骨巫罪证的密室!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史书不会骗人!”裴元扑到一个架子前,颤抖着手想要去触碰那个离他最近的骷髅头,“这就是当年断魂谷战役的——”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声,突兀地打断了他的咏叹。
裴元僵住了。
只见许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正把玩着那个被裴元视为圣物的“骷髅头”。
他神情淡漠,像是在摆弄一个刚买回来的廉价玩具,拇指在骷髅的后脑勺位置轻轻一按。
那原本看起来阴森恐怖的骷髅下颌骨,竟然“啪”地一声弹开了。
里面没有脑浆,没有怨气,只有几个精巧的小铜簧,还有……一个干瘪发黄的、散发着尿骚味的猪膀胱。
许墨熟练地从桌底摸出一个水囊,往那个猪膀胱里注了一点红色的液体,然后手指一扣机关。
“噗——”
一股红水顺着骷髅空洞的眼眶激射而出,精准地喷在了裴元那件刚洗干净的儒衫前襟上。
红得刺眼,腥得令人作呕。
裴元整个人都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胸前的红渍,又看了看许墨手里那个还在滴水的“骷髅”,脑子里的那根弦,“崩”地一声断了。
“这叫‘七窍流血机关术’。”
许墨随手把那个骷髅扔回架子上,骷髅在木板上滚了两圈,发出空洞的“咕噜”声,最后歪倒在一边,像是在咧嘴嘲笑。
“原理很简单,猪膀胱存血,铜簧加压。配合一点磷粉抹在眼眶上,只要灯光一暗,这玩意儿就能哭出血泪,还能冒绿光。”许墨一边说,一边扯过一块抹布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晚饭吃什么,“这玩意儿我做了两百多个,当年靖夜司用来吓唬那些聚众闹事的刁民,效果那是相当不错。”
“吓……吓唬?”裴元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破碎的气音。
“不然呢?”许墨嗤笑一声,转身走到中间的架子旁,随手拿起一把断剑——那上面有着和之前那枚断箭一模一样的蚀骨纹。
“这是用强酸腐蚀出来的花纹,再用朱砂填色。看着唬人,其实脆得很,用力一掰就断。”
“咔嚓。”
许墨当着裴元的面,两根手指稍微一用力,那把“精钢打造”的断剑就像饼干一样被掰成了两截。
断口处露出的不是钢铁的银白,而是生铁特有的灰渣,甚至还掺着点木屑。
“这叫‘做旧障眼法’。目的是让百姓相信,咱们的官兵是在和什么不得了的怪物战斗,从而忽略朝廷赈灾粮款不到位的现实。”
许墨把断剑随手扔进脚边的竹筐里,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他转过身,背靠着那排摆满“法器”的架子,双手抱胸,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裴元。
“裴大人,您也是读过书的人。您真信这世上有什么能引雷劈山、以骨为剑的怪物?如果真有,还要咱们那百万边军干什么?还要神机营的大炮干什么?”
裴元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可……可那些史料……《靖夜司旧档》里的记载……”
“那是我写的。”
许墨打断了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确切地说,是我编的。那时候我是靖夜司特聘的‘舆论引导员’,俗称‘道具师’兼‘写手’。”
他走到桌边,指了指那团还没清理干净的面团,上面还残留着几丝暗红的血迹。
“至于你问的那个血腥味……”许墨从桌子底下拎起一只死鸡,那鸡脖子上还在往下滴血,“今儿个嘴馋,想杀只鸡炖汤。手笨,血溅到面团里了。怎么,裴大人要尝尝?这可是正宗的老母鸡血,大补。”
那只死鸡灰败的羽毛、僵硬的爪子,还有那股子直冲天灵盖的生腥气,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裴元心中最后一点名为“神秘”的滤镜。
没有巫术。
没有神迹。
没有那个在此间守望苍生的红衣女子。
只有猪膀胱、生铁渣、死鸡血,还有一个满嘴谎话的江湖骗子。
裴元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他为了追寻那个伟大的真相,不惜得罪同僚,不惜被家族斥责,甚至刚才在茶楼里像个疯子一样咆哮。
结果呢?
他追寻的“神”,不过是别人案板上的一只死鸡。
“我不信……不可能全是假的……”裴元还在挣扎,他的指甲掐进掌心,渗出了血丝,“祝九鸦……祝九鸦这个名字,总不可能是假的吧?如果只是为了安抚民心,为什么要虚构一个被列为禁忌的人物?”
许墨沉默了片刻。
他转过身,走向屋子最深处的那个阴暗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子。
“你想要底稿是吧?行,让你死个明白。”
许墨打开箱子,从最底层翻出一本厚厚的、纸张已经泛黄起毛的线装册子。
他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呛得人嗓子发痒。
“啪。”
册子被重重地摔在裴元面前的桌子上。
封面上,用狂草写着几个大字——《京城怪谈编年史·人物设定集(草稿)》。
裴元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用炭笔勾勒的人物素描。
那是一个女子的侧影,眼神狠厉,嘴角带着笑,手里握着一把骨刀。
而在画像旁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
“原型参考:城南张屠户的女儿(杀猪利索,眼神狠),天牢里那个女死囚(气质疯癫),还有春风楼的头牌(长得好看,吸引眼球)。”
“能力设定:要夸张!要血腥!越离谱越好!百姓就爱看这个。把苗疆的蛊术和北方的跳大神揉在一起,搞个‘噬骨巫’的名头,听着就带劲。”
“结局安排:必须死。悲剧英雄才有人记着。死得越惨越好,最好是万箭穿心,或者献祭苍生,这样方便以后用来背锅。”
每一行字,都像是一把尖刀,精准地扎在裴元的心口上。
这就是他魂牵梦绕的“大巫”?
这就是那个让他热血沸腾的传奇?
原来,她只是张屠户的女儿、女死囚和青楼女子的拼凑物?
原来她的那些壮举,只是为了“听着带劲”?
原来她的牺牲,只是为了“方便背锅”?
裴元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书页被他捏出了褶皱。他翻过一页又一页。
“断箭设计图:加上螺旋纹,显得神秘。”
“鬼王造型草图:参考年画里的钟馗,再加俩角。”
“童谣杀人案剧本:利用回声原理制造恐怖音效……”
每一页,都是对“信仰”的一次凌迟。
许墨站在阴影里,看着裴元那张从惨白转为死灰的脸,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年轻人,世上本无巫,庸人自扰之。你要找的历史,不过是我当年酒后的一场大梦,或者是为了从户部骗点经费搞出来的名目。”
他走上前,从裴元手里轻轻抽走那本册子,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收敛尸骨。
“回去吧。把你的那些笔记都烧了,别再让人看笑话。好好当你的起居注史官,记记皇上今天吃了几个馒头,那才是正经事。”
裴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街上的喧嚣声像是一层隔膜,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残留着触碰过“至尊骨”的触感,现在想来,那不过是猪骨头打磨后的滑腻。
“呵呵……”
裴元干笑了一声,笑声比哭还难看。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贴身收藏的、记录了无数“线索”的笔记。
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扭曲的蛆虫,在嘲笑着他的愚蠢和无知。
“假的……都是假的……”
他步履蹒跚地走向街角的垃圾堆,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墨居内。
随着那扇破门被重新关上,外面的光线被彻底隔绝。
许墨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后背贴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粗糙的地面磨得裤腿沙沙作响,冰冷的砖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却压不住他心头那一阵阵翻涌的酸涩。
屋子里那股子腐朽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他抬起头,看着满屋子的“假货”。
那些骷髅,确实是有机关,但那是祝九鸦为了在不能动用巫力的时候吓退敌人,亲手做的小玩意儿。
那把断剑,确实是生铁做的,但那上面的蚀骨纹,是她用自己的血,一笔一笔描上去用来镇压邪祟的。
至于那本《草稿》……
许墨撑着膝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那个依然燃烧着幽蓝火苗的火盆前。
他将那本厚厚的册子拿在手里,轻轻抚摸着封面上“草稿”那两个字。
指腹用力一搓,那一层写着“草稿”的薄纸便卷曲脱落。
露出了下面被墨汁浸透、隐隐泛着暗红光泽的真皮封面。
那上面没有字,只有一道深深的、仿佛是用指甲刻出来的抓痕。
这是祝九鸦留下的,真正的《噬骨巫手记》。
里面记录的不是骗术,而是怎么用自己的命,去换取那些足以逆转乾坤的禁忌力量。
“骗过去了。”
许墨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像是含着一把沙子。
只有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假的,相信她是个笑话,那些贪婪的目光才会从她身上移开。
那些想要通过复活她来重启古神封印的疯子,才会彻底死心。
这就是她想要的“被遗忘”。
许墨手一松。
那本记载了无数禁忌秘辛、足以让整个修行界为之疯狂的真迹,就这样轻飘飘地落进了火盆里。
“呼——”
火焰舔舐着书页,发出贪婪的吞咽声。
纸张卷曲、焦黑,那些用鲜血书写的文字在火光中最后一次扭曲、挣扎,然后化为灰烬。
火光跳动,将许墨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满墙的骷髅和鬼面上,像群魔乱舞。
恍惚间,许墨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
烟气缭绕中,他仿佛看到前面的房梁上,坐着一个穿着红衣的身影。
她赤着脚,两条腿在半空中晃荡,手里拎着个酒壶,正侧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杀气,只有狡黠和通透。
“做得好啊,许骗子。”
他仿佛听见她在笑,声音清脆,像骨头碰撞。
“这下,世上真的再没有祝九鸦了。”
许墨嘴角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对着那团虚无的空气,举起了手里空荡荡的酒杯。
“走好。”
就在最后一页纸即将化为灰烬的瞬间。
火盆里原本橘黄色的火焰,突然毫无征兆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那火焰并没有如常理般熄灭或变小,而是猛地向上一窜,颜色瞬间由黄转绿——那是一种惨淡的、如同腐尸表层磷光般的幽绿。
绿火之中,并未传来纸张烧焦的气味,反而飘出了一缕极细、极冷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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