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轮廓并非死物,而是一道名为“绝望”的活体路障。
许墨眯起眼,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看清了对方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官袍。
料子是只有皇室内造才用的“云锦”,在雪光下泛着幽沉的靛青底色,经纬间浮出细密如呼吸的暗银光泽;上面用暗银丝线绣着的,不是寓意吉祥的云鹤,而是早已随那个部门一同被废除、被列为禁忌的图案——靖夜司的“镇魔锁”。
那锁纹扭曲盘绕,边缘泛着锈蚀般的褐红晕,仿佛刚从凝固的血痂里拓印出来。
那是容玄。
那个传说中闭关不出、把自己活成了神龛里泥塑木雕的前任指挥使。
许墨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连牙根都在发酸——那不是风雪灌进衣领的刺骨,而是某种更沉、更钝的寒意,像冻透的铁钎缓缓楔入脊髓。
这尊瘟神怎么出来了?
诡异的是,漫天大雪如鹅毛般坠落,却在容玄头顶三尺处像是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透明罩子,悄无声息地滑向四周;雪片擦过那无形屏障时,竟发出极细微的“嘶……”声,如同沸水滴入寒潭,转瞬蒸腾为一缕缕惨白雾气。
他脚下的雪地干干净净,露出发黑的冻土,甚至还冒着一丝仿佛被高温烘烤过的热气——那热气带着焦糊的硫磺味,混在清冽雪气里,呛得许墨喉头一阵发紧。
这种“万法不侵”的手段,若是放在以前,许墨高低得在茶馆里吹上一段“容指挥使气冲斗牛”。
但此刻,他只觉得恐怖。
那不是凡人该有的气场,那是只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才能自带的、连天地寒气都嫌弃的凶煞。
“一身坟土气,满袖祭酒味。”
容玄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沙哑、干涩,带着一种很久没说过话的滞涩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铁渣子;那声波撞在许墨耳膜上,竟震得他左耳深处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鼓膜上刮擦。
“你去见她了?”
简单五个字,不是疑问,是审判。
许墨心脏猛地停跳半拍,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卡住——那手掌冰凉黏腻,带着陈年棺木的潮腐气息。
他明明用了最好的辟邪符去味,还在酒肆里滚了一圈,甚至特意挑了风雪最大的时候……这人的鼻子是属狗的吗?
还是说,任何关于“她”的蛛丝马迹,都能精准地触动这疯子的神经?
这时候撒谎,等于找死。
“咳……”许墨干笑一声,试图让僵硬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丝圆滑的弧度,但这笑容在寒风中显得比哭还难看,“容大人说笑了,小的也就是……也就是去给那些无主孤魂送点温暖。大雪天的,怪冷清的,总得有人去敬杯酒,您说是吧?”
“孤魂?”
容玄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
借着雪光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许墨倒吸一口凉气,脚底发软,差点一屁股坐在雪坑里。
记忆中那个清冷如谪仙、高不可攀的容指挥使不见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修罗。
那双曾经淡漠的凤眼,如今布满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血丝,眼眶深陷,眼底翻涌着的不再是理智,而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随时可能崩塌的疯狂与戾气——许墨瞳孔骤缩——那深陷的眼窝里,竟凝着两粒细小的、暗金色的沙砾,正随着他眼珠的转动,缓缓渗出猩红血丝。
比许墨话本里最凶的厉鬼,还要恐怖三分。
“拿来。”
容玄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那只手苍白得几乎透明,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想要撕碎一切的冲动;皮肤下隐约可见青黑脉络如毒藤缠绕,指尖拂过空气时,竟带起一丝微弱的灼痛感,像被烧红的银针尖扫过。
许墨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那里,隔着厚厚的棉衣,那枚骨戒正散发着一种只有他能感觉到的温热——那热度并不熨帖,反而像一块刚从地火口取出的烙铁,烫得他皮肉隐隐抽搐。
“容大人……要什么?”许墨还在装傻,背后的冷汗已经把里衣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脊梁沟上,又冷又痒,汗珠顺着尾椎骨一路滑下,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那是她的骨,她的血。”容玄盯着许墨的胸口,目光如刀,似乎能直接剖开他的皮肉,“你一介凡人,命格轻贱,压不住这东西上的因果。留着它,今晚你就会横死街头,魂飞魄散。”
“给我。”容玄向前踏了一步,周身的空气发出“嗡”的一声低鸣,许墨只觉得耳膜剧痛,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敲了一记闷棍;同时鼻腔里猛地灌入一股浓烈铁锈味,仿佛自己正站在刚斩断百颗头颅的刑台边。
若是平时,许墨这个惜命如金的市井滑头早就跪地献宝了。
可今晚,这只怕死的鹌鹑,却不知从哪儿借来了胆子。
他没有退,反而挺直了那被生活压弯的脊梁。
“不给。”
许墨咬着牙,这两个字吐出来,像是用尽了他半辈子的力气。
容玄的眼神骤然一冷,周围的风雪瞬间停滞,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风声、雪落声、甚至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全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哑默鼓面。
“你说什么?”
“我说不给!”许墨大吼一声,声音因为恐惧而破了音,听起来有些滑稽,却透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容玄!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心魔深种,神魂不稳!若是把这戒指给了你,你会做什么?你会把它当个念想供着吗?不!你会疯!你会想尽一切办法用禁术招魂,你想逆转生死!”
许墨死死捂着胸口,像是在守护这世间最后的防线。
他喘着粗气,字字诛心:
“她用命换来的太平,你要亲手毁了吗?若是她还在,看到你为了一个死物,为了你自己那点私心,拉着这满城百姓、拉着她拼死护下的苍生陪葬……”
许墨红着眼,死死盯着那个随时可能暴走的男人,吼出了最后一句:
“容玄,你觉得她会原谅你吗?!”
“轰——!”
一股恐怖的气劲以容玄为中心轰然炸开。
许墨像个断线的风筝一样被掀飞出去,重重砸在身后的雪堆里,摔得七荤八素,满嘴都是铁锈般的血腥味——那味道浓烈得发甜,舌根泛起金属腥气,牙齿缝里塞满了冰碴与雪沫。
完了。要死了。
许墨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那足以粉碎他头骨的一击。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降临。
风,似乎停了。
许墨颤巍巍地睁开眼。
只见容玄僵立在原地,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
他那双赤红的眸子里,疯狂与煞气正在剧烈地翻涌、挣扎,最后,慢慢地,化作一片死寂的灰败。
那句话,戳中了他的死穴。
那是他无论疯成什么样,都不敢触碰的底线。
良久。
容玄颓然垂下手,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脊梁,瞬间苍老了十岁。
“……你说得对。”
声音极轻,瞬间被风雪吞没。
他没有再看许墨一眼,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块东西,随手一抛。
“啪嗒。”
那东西落在许墨脚边的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凹坑——寒气顺着雪粒缝隙直往上钻,激得他脚踝一阵刺麻。
是一块断裂的、黑沉沉的玄铁令牌。
上面刻着的“靖夜”二字,已经被一道狰狞的裂痕贯穿。
那是靖夜司指挥使的令牌,是这天下玄门权力的巅峰,如今却像块破石头一样被遗弃在荒野。
就在此刻,远处京城方向,三声沉闷如心跳的“咚…咚…咚…”穿透风雪传来——那是护城大阵的镇地铜钟,本该百年不响,今夜却裂了第一道纹。
“既然你要守着她的名,那就连我也一起守着吧。”
容玄转过身,迈步走向风雪深处。
奇怪的是,他每走一步,身形就淡去一分。
不是因为风雪遮挡,而是他的存在感正在主动从这个现世中剥离、消散——许墨袖口内侧,一道早已结痂的旧疤微微发烫——那是三年前靖夜司地宫崩塌时,一块飞溅的镇魔锁残片烙下的印记。
“那下面……还缺一把锁。”
那声音飘渺得如同幻觉。
许墨哆哆嗦嗦地从雪坑里爬出来,捡起那块冰冷刺骨的令牌。
指尖触碰的瞬间,他感觉到了一股从未见过的、强大而决绝的禁制之力——那是容玄将自己作为最后的祭品,去镇守地底那道裂隙的证明。
他要把自己,活生生地炼成一道门。
从此,世间再无容指挥使。
只有那地底深处,一个永不超生的守门人。
许墨握着那块断牌,望着那早已空无一人的风雪尽头,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他抹了一把脸,混着雪水和鼻涕,骂了一句:
“妈的,一个个都是疯子……就留老子一个正常人受罪。”
他裹紧了破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京城的灯火在远处若隐若现,像是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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