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火之中,并未传来纸张烧焦的气味,反而飘出了一缕极细、极冷的香气——视觉上,那幽绿焰苗无声跃动,边缘泛着冰晶似的淡银光晕;听觉里,竟有细微如冰裂的“咔”一声轻响,转瞬即逝;触觉上,许墨颈后汗毛骤然绷直,仿佛有霜粒贴肤而过;那香气不似花香,不似檀香,倒像深冬清晨,用最锋利的刀刃劈开第一块寒冰时,从冰芯里迸出来的那股子凛冽——它不往鼻子里钻,而是直接往骨头缝里渗,带着一种金属与冻土混合的腥凉感,舌根泛起铁锈般的微涩,后槽牙一阵阵发酸。
不是告别,也不是留恋。
只是纯粹的、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
就像野兽路过雪地,会留下一串脚印,哪怕很快就会被新的风雪覆盖。
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三五息的功夫,那缕幽绿的火焰便“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声音短促、干瘪,像一颗冻僵的豆子爆开;火盆里,只剩下一堆黑灰色的、细腻如沙的灰烬,指尖捻起时微温尚存,却无丝毫余烟,只余下尘埃落定般的沉寂。
风从破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带着湿冷铁锈味与远处腐叶的微酸,卷起一小撮灰,轻轻扬起——灰粒在斜射进来的微光里翻飞,如活物般闪烁着细碎的、将熄未熄的幽绿余烬,又散落在地,再也分不清哪片是纸灰,哪片是尘土。
许墨静静地站着,直到手脚的麻木感渐渐退去,才慢吞吞地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油布粗糙微潮,裹着一层薄薄的桐油味;他用指尖捻起一点灰烬,小心翼翼地装进油布包里,再一层层裹好,塞进最贴身的衣袋——布料紧贴胸口,那点微温与心跳的搏动隔着棉衣隐隐相和。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墙角,缓缓滑坐到地上,任由那股混着生腥、焦糊和腐朽的古怪味道,将自己彻底淹没——那气味浓得几乎有了质地,沉甸甸压在舌面,黏在喉头,连呼吸都像在吞咽潮湿的旧麻布。
屋外,雨声渐歇——檐角滴水声由密转疏,“嗒…嗒…嗒”,越来越慢,终于停驻;天,快亮了——东方天际浮起一线青白,像宣纸上洇开的第一笔淡墨,冷而静。
三个月后,京城的第一场雪,下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墨居茶楼里,暖气烘着,水汽氤氲——炭盆里木柴“噼啪”轻爆,热浪裹着陈年茶叶与汗味蒸腾而上,熏得人眼皮发沉;台上,许墨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棉袍,正讲到“俏书生雪夜私会相府千金”,他把醒木拍得“啪啪”作响,腔调拖得又长又腻,逗得满堂的闲汉富商们哈哈大笑——笑声撞在雕花梁柱上嗡嗡回荡,茶碗磕碰声、瓜子壳吐在青砖上的脆响、伙计托盘晃动的金属轻吟,织成一片暖稠的市井底噪。
如今的听客,早换了一拨人。
没人再瞪着牛眼,追问“那鬼王后来怎么样了”,也没人再激动地拍着桌子,争论“祝九鸦那一刀到底有多快”。
偶尔有新来的客人,好奇地提起那个曾名噪一时的“大巫凶猛”,旁边的老茶客便会嗤笑一声,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懒洋洋地摆摆手。
“嗨,一个疯子编出来唬人的玩意儿,早听腻了。”
“就是,还是张公子和李小姐的爱情故事有意思,听着心里舒坦。”
那段足以让京城血流成河的往事,如今,已然沦为比桌上那碟茴香豆更廉价的、无人问津的消遣——茴香豆在粗陶碟里泛着微黄油光,咸香混着豆腥,在空气里浮沉。
许墨的视线从台下那些百无聊赖的脸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样最好。
英雄的故事太过滚烫,会烫伤那些只想安稳度日的凡人。
还是这温吞如水的才子佳人,最适合这安逸的太平光景。
正说着,茶楼伙计从后门探进个脑袋,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粗麻布包得严实,边角已磨出毛边,指尖触到布面时,一股阴冷沁入皮肤,像摸到了井壁青苔。
“许先生,翰林院差人送来的,指明了给您。”
满堂的哄笑声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许墨,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衣袖摩擦声、茶盖轻磕碗沿的“叮”、甚至有人屏住呼吸时胸腔的微震,都清晰可辨。
一个说书的,怎么会跟翰林院扯上关系?
许墨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从容地走下台,接过包裹——包裹不大,触手微凉,上面盖着翰林院的朱红火漆印,印泥尚未全干,指尖按上去,留下一道极淡的、带着松脂与朱砂苦气的微黏印痕。
他回到后台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关上门,才用小刀挑开封泥——刀尖刮过火漆时发出“嚓”的一声钝响,碎屑簌簌落下。
里面是一本崭新的书,墨香扑鼻,纸页挺括微涩,翻动时发出清脆的“唰啦”声。
书名是《京华风物志》,撰写人,裴元。
许墨的手指,在“裴元”两个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腹擦过凸起的墨迹,粗粝微痒。
他没有从头翻起,而是凭着一种直觉,直接翻到了书册最后的部分——“民间杂谈”。
他的目光在那些工整的蝇头小楷上飞快地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纸页边缘被翻得微微卷起,油墨在灯下泛着哑光,墨香里还混着一丝极淡的、类似旧书库深处霉斑的微酸。
终于,在不起眼的一页角落里,他找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坊间有女祝氏,善戏法,多妄语,后不知所踪。好事者传其有神异,实乃江湖骗术之流,博人一笑尔。”
短短二十七个字。
没有噬骨巫,没有救世主,没有那场几乎颠覆帝国的惊天阴谋。
只有一个擅长戏法、满嘴胡话的江湖骗子。
许墨捏着书页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纸页随之簌簌轻颤,墨字在眼前微微晃动;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酸涩得让他想笑——眼尾刺痒,鼻腔发紧,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赢了。
他们,赢了。
裴元这个书呆子,用最正统、最权威的方式,为那段历史盖上了最后一捧土。
这几行轻飘飘的文字,比任何道门符咒、佛家真言都更有力量。
它彻底饿死了那些以“恐惧”和“信仰”为食的古老存在。
从此,祝九鸦这个名字,将和无数街头卖艺的杂耍人一样,被淹没在浩瀚的史料尘埃里,再也翻不起一丝波澜。
打烊后,大雪封路,街上空无一人——雪落无声,只余下天地间一种沉甸甸的寂静,连自己的心跳都变得格外清晰。
许墨没有回家,而是独自提着一壶最劣质的烧刀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城外的乱葬岗——酒壶磕在腿侧,发出闷闷的“咚、咚”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雪沫子钻进衣领,冰得人一激灵,皮肤瞬间绷紧起栗;脚下积雪厚实,每一步都陷至脚踝,拔出时发出“噗嗤”的湿滞声响,靴底沾满冰渣,行走时簌簌掉落。
这里是她最初觉醒的地方,也是她死前,最喜欢待着远眺京城灯火的地方。
这里没有墓,她也不能有墓。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雪沫子钻进衣领,冰得人一激灵。
许墨走到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坡前,拧开酒壶,将那浑浊辛辣的酒液尽数倒在雪地上——酒液泼洒的“哗啦”声刺耳而短暂,迅速融开一小片雪,露出底下黝黑冻土,又很快被新的落雪覆盖,只余下一点微弱的、转瞬即逝的酒气,在冷冽中挣扎着散尽。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荒野,呼出的白气在风中瞬间消散——气息灼热,却连一缕白痕都未能留住。
“他们给你修了史,”他轻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像被撕碎的纸片,“说你是个骗子。”
“其实你才是最大的骗子。你说过,你要用自己的骨头,为这人间献上最后的祭礼。可你偏偏留了一块,给我。”
“你说这世上,总得有个人记得你不是骗子。”
“……我记着呢。”
风雪越来越大,像扯絮的棉花,兜头盖脸地砸下来,很快就将地上的酒痕和脚印彻底掩埋——雪粒砸在棉袍上“簌簌”作响,肩头积雪越堆越厚,压得布料微微下陷。
许墨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有些佝偻,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靴子踏进雪里,发出沉实的“咯吱”声,节奏均匀,不疾不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在那层层叠叠的棉衣之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挂着一枚用指骨打磨成的戒指——触手温润,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内圈还残留着极细微的、螺旋状的刻痕,那是打磨时留下的唯一人工印记;这是这世间,关于“她”的,唯一的真物。
——取自她左手小指,那截最细、最韧、最不肯弯折的骨。
他会把这个秘密,连同那段波澜壮阔的岁月,一起带进棺材,烂在肚子里。
这是对他她,最好的祭奠。
风雪愈发猛烈,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连方向都难以分辨——风声由低吼渐成尖啸,雪片在空中狂舞,视野被压缩成不足三尺的混沌灰白。
许墨裹紧了衣领,埋头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粗布领口摩擦着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每一次抬腿,肌肉都在寒冷中绷紧、酸胀。
就在他即将走上那条回城的必经古道时,脚步却猛地一顿。
风雪深处,那条熟悉的古道旁,似乎多了个什么东西。
一个……静静立在雪中的、黑色的轮廓。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她也是这样站在古道边,黑袍被风掀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那轮廓太静,静得不像活物;又太熟,熟得像刻进骨头里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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