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墨伸出手指,在那个刚写完的“骨”字上轻轻一抹,指腹染上一层湿润的乌黑,凑到鼻端一闻,墨汁的松烟味里,确实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
这味道,和皇陵地宫里那股子陈年老料味儿一模一样。
“行啊,还没死透,还会溜门撬锁了。”
许墨咧嘴一笑,随手把那点墨迹蹭在长衫下摆上。
他没追出去,那人既然留了字,就是不想见,硬追那是讨人嫌。
况且,这字里行间透着股“老子还盯着你”的警告意味,这让许墨反而觉得心里那块大石头落地了——祸害遗千年,古人诚不欺我。
正琢磨着,街面上突然炸起一阵破锣般的铜锣声,震得窗棂子都在抖。
“冬至将至!朝廷有令——!”
那个公鸭嗓的衙役站在十字路口,手里抖着张还没干透的黄榜,唾沫星子横飞,“妖女祝九鸦,行巫蛊,乱朝纲,乃大凶之兆!即日起,严禁民间私设牌位、焚香祭祀!违者,以通匪论处!各家各户,把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纸扎都给我收了!”
人群嗡地一声炸了锅。
百姓们面面相觑,手里还拎着刚买的纸钱和供果,那是准备给那位“凶巫”烧的。
许墨站在书肆门口,抱着胳膊,看着那张随风乱颤的黄榜,眼底划过一丝冷意。
这帮当官的,记吃不记打。
危机刚过,就开始忙着给救命恩人泼脏水,好像只要把祝九鸦的名字从史书里抠掉,那满城的太平就是他们凭本事挣来的一样。
“掌柜的,这……这还讲吗?”几个听书的老客凑过来,眼神躲闪,显然是被“通匪”那俩字吓住了。
“讲!为什么不讲?”
许墨转身回屋,提笔在那块用来招揽生意的木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大字——《今日特供:焚规记》。
末了,他又补了一行小字:“听书者,赠足色金元宝纸一叠。”
这一招比什么都好使。只要有便宜占,京城百姓的胆子能比天大。
午时刚过,听雨斋里就挤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子特有的、混杂着劣质旱烟、汗馊味和炒瓜子香气的市井味道;灶膛余烬的微焦气、新撕纸页的植物纤维涩味,还有一丝不知谁袖口沾上的、极淡的陈年骨粉混松脂的微腥甜气,全裹在湿热蒸腾的呼吸里。
人人都盯着许墨手边那摞厚厚的金元宝纸,眼珠子发绿。
许墨今日没拿折扇,也没穿长衫,而是换了一身只有在祭祀时才穿的素白麻衣——粗麻刮得脖颈微微发痒,袖口磨出的毛边蹭着小臂,带着旧日烟火熏染的微糙感。
他没像往常那样拍醒木,而是从怀里摸出了那枚边缘锋利的铜钱。
铜钱在他指间翻飞,每一次碰撞都发出清脆的“铮铮”声,像是有某种金属韵律;指尖拂过铜钱上凸起的“九”字,刹那间,祝九鸦嘶哑的嗓音撞进耳膜:“骨不是死物,是活人刻进地里的楔子……你怕它咬你,它才真咬。”
“诸位,”许墨的声音不大,却莫名带着股穿透力,压下了满堂嘈杂,“朝廷说,祝九鸦是祸害,不许祭。你们怕不怕?”
台下一片死寂,没人敢接茬,只有吞咽口水的咕噜声、布鞋底在青砖上无意识碾磨的窸窣声,此起彼伏。
“怕就对了。”许墨嗤笑一声,手指猛地收拢,那枚铜钱深深硌进掌心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掌心渗出细密汗珠,黏住铜锈的微涩颗粒感。
他突然抓起桌上那本已经被翻烂了的《凶巫录》手稿,“嘶啦”一声,从中撕成两半。
这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在寂静的茶楼里显得格外刺耳;纸屑边缘卷曲如蝶翼,飘落时带起细微气流,拂过前排老者额角沁出的冷汗。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纸屑像一场惨白的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落在他肩头,落在那些贪婪又恐惧的脸上——有人下意识抬手去接,指尖触到纸灰微凉,簌簌散开。
“所谓规矩,不过是活人给死人戴的枷锁!”
许墨猛地站起身,那一瞬间的气势竟逼得前排几人下意识后仰,竹椅腿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吱呀”声。
他猛地扯断颈间一根暗红丝绳——丝绳崩开时弹在喉结上,留下一道微红印痕;上面悬着半枚残缺的骨戒,断口嶙峋如犬齿,边缘还沾着一点早已干涸发黑的暗红血痂。
他将骨戒残片嵌进铜钱“九”字凹槽,指腹被棱角刺得一缩,随即狠狠掷入火盆!
“祝九鸦烧的是命,容玄烧的是身,而我——”
铜钱划过一道抛物线,精准地落入炭火正中。
“滋——!”
一声怪异的长鸣骤然响起,不像金属入火,倒像是某种活物被烫伤的尖叫;那声音钻进耳道深处,激起一阵头皮发麻的战栗。
那火盆里的橘红色炭火,在接触到铜钱的一瞬间,竟毫无征兆地窜起三尺高的青色烈焰!
焰心幽蓝,边缘泛着鬼火般的惨绿冷光,热浪未至,一股刺骨寒意已扑面而来——仿佛深井寒气裹着霜粒,直往人骨缝里钻。
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不是焦糊味,而是类似雨后深山里那种湿润泥土混着生铁锈蚀的冷冽气息,底下还浮着一缕极淡的、陈年骨粉混松脂的微腥甜气,丝丝缕缕,勾连起开篇墨香与地宫陈料的嗅觉记忆。
“看好了——你们跪的不是神,是自己心里那把锁!祝九鸦没死,她就活在这锁眼里!”
许墨厉喝一声,声浪撞在梁柱上嗡嗡回荡。
只见那青焰翻滚,融化的铜液并没有下沉,反而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顺着火盆的纹路流淌到地面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那声音起初尖利如针刮瓷碗,继而转为沉闷的“汩汩”,仿佛活物在吞咽。
青砖地面上,焦黑的痕迹飞快蔓延,竟自行蚀刻出一行古老而诡异的巫文;每一道刻痕都泛着幽微磷火,游走如活蛇,映得众人瞳孔里也跳动着惨绿火苗。
那是祝九鸦曾教过他的,用来震慑厉鬼的“镇魂咒”。
但在许墨的改动下,它的意思变成了——
“凡念吾名者,皆为吾骨。”
百姓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那青火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惨绿惨绿的,皮肤泛出尸蜡般的冷光;有人腿一软,膝盖砸在青砖上的闷响混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噗通噗通跪倒一片,嘴里胡乱念叨着“大巫显灵”、“神仙饶命”,唾沫星子甩在前排人后颈上,冰凉黏腻。
他们越是恐惧,越是虔诚,地上的那行巫文就亮得越发刺眼,磷火游走加速,仿佛在汲取着这些名为“敬畏”的养分——许墨甚至听见自己耳后血管突突搏动,与巫文明灭频率隐隐共振。
许墨站在青焰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没人知道,这才是祝九鸦留下的最后一道后手——“心骨共鸣阵”。
青焰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几息功夫,火光骤敛,只留下一地冒着青烟的焦土,焦土边缘尚有余温,踩上去“噼啪”轻爆,逸出几缕青烟;满屋子磕头如捣蒜的百姓,额头抵着地面,汗珠混着香灰在青砖上洇开深色圆斑。
入夜,雪下大了。
听雨斋里没点灯,只有火盆里余烬未灭,偶尔爆出一两点红星,映得窗纸忽明忽暗;窗外风雪呼啸,雪粒抽打窗棂,发出细密如沙的“簌簌”声。
许墨盘腿坐在地上,把手里剩下的半本《凶巫录》手稿,一页页撕下来,扔进火里;纸张卷曲、发黑,蜷缩如枯蝶,最后化为灰烬,余温舔舐指尖,带着灰烬特有的微苦暖意。
既然成了神,就不该再有被人评头论足的故事。
神秘,才是最大的威慑。
一张巴掌大的残页从火舌边滑落,那是他昨夜刚写好的结局草稿。
上面只有一行字:“若有人问结局,便说他们赢了。”
许墨捡起那张纸,借着微弱的红光看了半晌;火光跃动,将他睫毛的影子投在纸面上,微微颤抖。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秃笔,在舌尖润了润,在那行字后面又添了一句:
“赢在没人再需要英雄。”
随后,他手一松,纸片飘入余烬,瞬间被吞噬,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腾。
窗外,长街寂静,大雪无声;雪片坠地时“噗”地轻响,积雪压弯枯枝的“咔嚓”微音,全被厚重的静默吞没。
街角的阴影里,一个浑身裹在黑袍里的高大身影驻足良久。
雪花落在他肩头,还没积起就化作了水汽,仿佛他整个人都是一团炙热的火炉;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身后灯笼的光晕,拉出晃动的、熔金般的残影。
他看着书肆里那个对着火盆发呆的年轻说书人,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随后转身,步入风雪深处;靴底踏碎薄冰的“咔嚓”声,是这方天地里最后一点人间声响。
许墨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空荡荡的街道。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行正在被大雪迅速覆盖的脚印;雪粒落在脚印边缘,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时间在悄悄抹除证据。
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里已经没有了那枚会咬人的骨戒,但在这一刻,他分明感觉到了一阵温热有力的跳动,不像心跳,倒像是某种遥远的共鸣;那搏动透过皮肉,震得指尖微微发麻。
“走了啊。”
许墨轻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有些落寞,“走了也好。”
真正的封印从来不在地底,而在千万人不再恐惧黑夜的心中。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大雪;雪片扑在脸上,凉而柔,瞬即融化,留下微湿的印痕。
这雪下得太急,太厚,像是要掩盖世间所有的痕迹。
但许墨知道,有些东西是盖不住的。
比如这雪层底下正在悄悄返青的麦苗,比如人心底那颗刚刚被种下的种子。
“明儿个冬至,按照老理儿,该吃饺子不冻耳朵。”
许墨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皇宫方向隐隐透出的红光,那是连夜赶工布置祭天大典的灯火,“不过今年的冬至,怕是有些人要吃不下饭喽。”
风雪中,一只漆黑的乌鸦悄无声息地落在听雨斋的屋檐上,眼珠转动,映出一抹诡异的红光——那红光并非来自皇宫,而是自它瞳孔深处幽幽燃起,如两粒凝固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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