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光尚未散尽,听雨斋的大门就被人用脚底板给“请”开了。
许墨在城西枯井底喘了三口气。
他舔掉睫毛上的雨水,把瓷瓶里最后一滴泪混进骨粉——厉枭爱喝冷茶,这招,他教过自己三次。
不是推,是踹。
整扇门板像是被受惊的野马撞了腰,哀鸣着拍在地上,扬起一层陈年的老灰——灰雾翻涌如活物,在斜射进来的惨白天光里浮沉,呛得人眼膜发涩、喉头发紧。
许墨趴在房梁上,屏住呼吸,鼻腔里全是房梁积灰那种干燥呛人的土腥味,还混着一丝极淡的、铁锈混着陈年桐油的腐气——那是梁木深处虫蛀空洞里渗出的老味。
他缩得像只冬眠的王八,透过梁柱的缝隙往下瞅;指尖抵着粗粝木纹,掌心汗湿黏腻,指甲缝里嵌着昨夜枯井苔藓的微凉碎屑。
进来的这帮人,穿得跟奔丧似的。
清一色的黑斗篷,领口绣着一只龇牙咧嘴的下山虎——金线在幽暗里泛着冷硬哑光,虎瞳却用朱砂点得鲜红欲滴,仿佛刚舔过血。
领头那个正是影虎卫首领厉枭,一张脸白得像刚刷了大白的墙皮,眼神比数九寒天的风还硬,刮过人脸时竟带起细微刺痛。
厉枭环视一周,目光像剔骨刀一样刮过空荡荡的书架,最后钉在了书案那盏冷茶上。
茶水早就凉透了,表面浮着一层灰扑扑的粉末,看着像香灰,闻着却有一股烧焦的头发味——那气味钻进鼻腔深处,竟隐隐勾出头皮一阵阵发麻的灼痒。
“人跑了。”厉枭冷哼一声,伸手就要去端那盏茶。
“大人且慢!”旁边的副手猛地伸手拦住,声音都在抖,“这茶不对劲。茶汤浑浊如黄泉,粉末浮而不沉,这是噬骨巫的‘饵魂汤’!活人喝了,魂魄是要被勾去给祝氏守灵的!”
“饵魂?守灵?”厉枭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若真能见到巫主,把这身皮肉剐了给她铺路又何妨?”
他一把挥开副手,端起茶盏,仰头就灌。
咕咚。
喉结滚动,那一盏混了骨戒残灰的冷茶入腹——茶水滑过食道时带着冰碴般的滞涩感,腹中却骤然腾起一股滚烫的灼流,像有炭火在肠腑里爆开。
房梁上的许墨痛苦地闭了闭眼。
这蠢货,那是爷熬了三个大夜,眼珠子都熬红了才接下来的“心火泪”,混上祝九鸦以前用来磨牙的一点骨粉渣子。
他袖口内侧,还沾着昨夜哭肿眼时抹下的两道淡盐渍——那是他试了十七次,才凝出第一滴‘心火泪’的证明。
凡人至诚之泪,能点燃亡者残留的意志。
这哪里是什么毒药,这分明是许墨特意给这帮疯子准备的“VR体验券”。
厉枭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眼里的凶光瞬间涣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痴迷。
在他那个扭曲的视野里,破败的书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尸山血海——浓稠暗红的血浆在脚下汩汩冒泡,蒸腾起带着甜腥气的热雾;断肢堆成的小丘在无声蠕动,每根指骨都在微微抽搐;风里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持续不断的、高频的嗡鸣,像千万只腐蝇在颅骨内振翅。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正坐在死人堆里,面无表情地啃噬着一截断指——指节断口新鲜泛白,齿痕深陷,唾液拉出银亮细丝,在血光中一闪即逝。
那是幼年的祝九鸦,是她最不想回忆的噩梦,却成了厉枭眼中的神迹。
“巫主……巫主您饿了吗?”
厉枭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骨砸得青砖咔嚓作响——那声脆响震得梁上浮灰簌簌落下,钻进许墨的耳道,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热泪盈眶,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想去触碰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吃我……吃我的肉……别啃骨头,骨头硬,崩牙……”
周围的影虎卫吓傻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手里的刀都不知道该往哪搁——刀鞘磕碰的轻响、粗重的喘息、布料摩擦的窸窣,全挤在死寂里,压得人耳膜发胀。
“真骨……巫主在找真骨!”厉枭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挖!给老子挖!这书肆底下一定埋着巫主的真骨!找不到谁也许走!”
这帮人疯了。
许墨趁着底下乱成一锅粥,像只壁虎一样顺着后梁滑到窗边,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外面的风像刀子一样割脸——刀锋是冰的,刃口却带着钝痛,刮过颧骨时留下火辣辣的刺感;他呼出的白气刚离唇就被撕碎,吸进肺里的空气带着雪粒的颗粒感,扎得气管生疼。
许墨没敢停,一路狂奔到了城南乱葬岗。
这里是全京城阴气最重的地方,连野狗都不乐意来——枯草伏地如死发,踩上去沙沙作响,底下却软得诡异,仿佛踏着一层薄薄的腐皮;风掠过坟包间的豁口,呜呜咽咽,像无数人在喉管里拖着长音叹息。
他从怀里掏出一截早已准备好的猪腿骨——那是他早上刚从杀猪匠手里买的,上面还带着新鲜的血丝和肉渣,温热黏腻,指尖一触便沁出微腥的暖意。
他掏出刻刀,手指冻得发僵,却稳得像是在绣花。
刀尖在猪骨上飞快游走,刻下的却不是什么正经符咒,而是祝氏一脉最忌讳的“倒逆纹”。
昨夜翻厉枭丢弃的《影卫诫律残卷》,末页潦草批注着:“真骨即神谕,逆纹即天罚”——原来他们连自己信的,都只信半本。
“想找骨头是吧?爷送你们一根大的。”
许墨冷笑着把那根刻满诅咒的猪骨埋进了一个刚被野狗刨开的新坟里,又抓了一把坟头土盖上,最后狠狠踩了两脚——冻土坚硬如铁,鞋底震得脚踝发麻,可那新翻的泥腥气却猛地冲上来,混着底下未散尽的尸腐味,直冲天灵盖。
按照影虎卫那套“骨即神谕”的歪理,一旦他们挖到这根带着倒逆纹的骨头,一定会以为是巫主降下的神罚,到时候肯定会在此地举行大祭。
而这乱葬岗底下的地脉,最受不得血气激荡。
一旦祭祀开始,地脉反噬,能把这帮孙子全喷上天。
干完坏事,许墨拍了拍手上的泥,刚准备撤,迎面就撞上了一队人马。
冤家路窄。
厉枭带着几个亲信,正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孩子往这边走。
那孩子看着不过五六岁,小脸冻得发紫,嘴里塞着破布,一双眼睛惊恐地瞪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泪水在睫毛上结出细小的冰晶,每一次眨眼都牵扯着冻裂的皮肤,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这是最后一个阴命童子。
许墨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躲?来不及了。
拼?他这小身板也就是送菜。
许墨深吸一口气,突然从阴影里跳了出来,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厉枭!你个棒槌!”
这一嗓子气沉丹田,把对面的马都吓得打了个响鼻——鼻孔喷出两股白气,马蹄焦躁地刨着冻土,铁蹄叩击青石的“嗒嗒”声在空旷坟场里撞出空洞回响。
厉枭此时药劲儿还没全过,眼神还有点发直,愣愣地看着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拦路虎。
“真骨在皇陵!”许墨指着皇宫的方向,表情比真的还真,眼珠子瞪得溜圆,“你们在这破乱葬岗翻什么?祝九鸦是什么身份?她留下的骨头能埋在死人堆里?那是在皇陵镇压国运的!”
厉枭浑身一震。
这逻辑……太他妈通顺了。
巫主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与蝼蚁同穴?
“皇陵……对,皇陵……”厉枭喃喃自语,眼里的狂热再次被点燃,他猛地调转马头,连看都没看那个孩子一眼,“去皇陵!接巫主回家!”
马蹄声雷动,卷起一地枯叶——枯叶擦过许墨耳际,发出干燥锐利的“唰啦”声,像刀片刮过耳膜。
那孩子被扔在路边的雪堆里,像个破布娃娃。
许墨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腿软得像面条。
他大口喘着气,肺管子里全是冰渣子味——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碎玻璃,每一次呼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好半天,他才爬过去,用颤抖的手解开孩子身上的绳索。
“没事了,没事了啊。”许墨笨拙地拍着孩子的后背,手掌下是瘦骨嶙峋的触感,肩胛骨尖锐如刀,硌得掌心发疼;孩子单薄的脊背在粗布衣下微微起伏,像一只濒死鸟儿的胸膛。
他连夜把孩子送到了城外的水月庵。
老尼姑慈眉善目,二话没说就收留了。
临走的时候,那孩子怯生生地拉住许墨的衣角,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一枚磨得光溜溜的铜钱,塞进他手里。
“哥哥……给。”
许墨低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铜钱边缘被磨得极其锋利,像是被人常年握在手里把玩。
而铜钱正面,用钝器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九”字。
指腹摩挲过那个“九”字,一种粗粝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口——指尖突然一阵尖锐刺痛——不是铜钱割的,是他左手虎口那道旧疤,毫无征兆地灼烧起来。
三年前,祝九鸦就是用这枚铜钱,削掉了他半片耳朵。
这是祝九鸦的东西。
准确地说,是祝九鸦小时候用来练飞钱术的残次品。
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她当年随手扔了不少。
但这枚铜钱上,沾着一股只有影虎卫身上才有的特制熏香味道——那是为了掩盖尸臭味用的,清苦中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像腐烂的桂花。
许墨猛地回头,看向厉枭消失的方向,夜色浓重如墨。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厉枭,还有那些影虎卫,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作恶。
在他们那个被谎言扭曲的世界观里,他们是在“救赎”。
他们以为只要献祭足够的生命,就能换回那个曾经在尸山血海中庇护过他们的神。
这才是最操蛋的地方。
地狱里没有恶魔,只有一群以为自己在做天使的疯子。
“变天了。”
许墨把铜钱攥进手心,铜钱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那点锐利的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虎口旧疤的灼烧。
远处,皇城的方向隐隐传来沉闷的鼓声——不是雷鸣,是地底传来的震动,一下,又一下,沉得像冻住的血。
许墨数到第七响时,皇城方向已亮起一线惨白的天光。
冬至前夜的鼓声,沉得像冻住的血。
许墨数到第七响时,皇城方向已亮起一线惨白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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