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墨数到第七响时,皇城方向已亮起一线惨白的天光——**像冻僵的鱼肚皮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泛着青灰底子上浮着层蜡质似的冷光**。
雪停了,但风更硬。
刮在脸上不像刀子,像钝锯,拉得人皮肉生疼——**那风里裹着细碎冰晶,钻进耳道时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毒蛇在耳蜗里吐信;颧骨被刮过的地方,皮肤绷紧发烫,又瞬间结起一层薄薄的盐霜**。
祝九鸦站在靖夜司那扇早就烂了一半的大门前,脚下的雪被踩得脏污不堪,混着泥浆和不知谁吐的浓痰——**踩上去“噗嗤”一声闷响,鞋底陷进半寸,黏稠的泥浆裹着碎冰碴子,顺着靴帮往上爬,凉意顺着小腿筋脉一路刺进膝盖**。
她没嫌脏,反而蹲下身,指尖在那七具并排挺尸的胸口上一一滑过——**指腹擦过冻僵的脖颈,触到皮肉下凸起的喉结与僵硬的锁骨;再往下,是棉袍下硬邦邦的肋骨轮廓,像七把斜插在雪地里的旧匕首**。
七枚铜钱。
每一枚都被磨得锃亮,那是被人攥在手心里盘了不知多少年才有的包浆——**铜面映着天光,竟照不出人脸,只有一团晃动的、扭曲的灰影,边缘泛着幽微的暗红,仿佛铜胎里渗着未干的血**。
边缘锋利,能割喉——**她拇指腹轻轻蹭过钱缘,一丝锐痛刺来,沁出米粒大的血珠,咸腥气混着铁锈味,在唇齿间悄然漫开**。
她捏起其中一枚,凑到眼前。铜钱背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九”字。
这字丑得出奇,笔画又不连贯,像个刚学写字的顽童用炭条在墙上胡乱涂鸦的——**凹痕深处积着黑垢,指甲抠进去,带出一点微苦的土腥气,像舔了一口陈年墙灰**。
那是她五岁时在流民营里干的事。
那时候为了抢一口馊掉的泔水,她给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几个鼻涕虫定了规矩:见字如见姐,抢到了分我一半。
没想到这帮傻子,记了一辈子。
祝九鸦眼皮都没眨一下,反手掏出一只黑沉沉的骨匣。
匣子不大,非金非木,是用某种大型猛兽的头盖骨磨出来的——**匣身冰凉刺骨,贴着掌心时能感到细微的骨孔纹理,像摸着一块浸透寒潭百年的枯颅,隐隐透出一股陈年骨粉的干燥腥气**。
“咔哒。”
铜钱落入匣底,发出一声脆响——**那声音短促、干涩,像枯枝折断,又似牙关咬碎一颗冻硬的杏仁,在死寂里撞出三道回音,最后一下沉进匣底,闷得人心口一坠**。
里面已经躺着三十七枚一模一样的铜钱。
有的带着火烧的黑斑,有的沾着洗不掉的血沁,还有的甚至被嚼出了齿痕。
每一枚,都是一条命。加上这七个,四十四。
“你认得他们?”
身后传来脚步声,踩雪声很沉,那是官靴特有的动静——**靴底碾碎薄冰的“咔嚓”声清晰可辨,每一步都拖着半寸滞涩,像钝刀割开冻肉;雪沫溅起时,带着一股铁器久置阴室的微锈味**。
容玄站在三步开外,一身玄色飞鱼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没戴帽子,眉眼间压着层没睡醒的戾气,那双常年握刀的手此刻正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指节泛白——**皮革刀鞘被体温烘出淡淡暖意,可那股热气刚浮上来,就被风撕成游丝,散在空气里,只余下金属吞口处一星寒光,冷得人眼角发酸**。
祝九鸦没回头,只是慢条斯理地合上骨匣,把它塞进袖口的暗袋里——**匣子入袋时,袖中布料摩擦发出“沙啦”一声轻响,像蛇尾扫过枯叶;暗袋内衬粗粝的麻布刮过手腕内侧,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算是债主。”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泥,随手将那枚还没捂热的铜钱向后一抛。
铜钱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地落进容玄摊开的掌心里——**铜面贴上他掌纹的刹那,竟微微“滋”地一声轻鸣,蒸腾起一缕几不可察的白气,带着腐烂桂花的甜腻香气,那香甜底下,却翻涌着陈年棺木受潮发霉的微酸**。
“数到四十九,这席就开全了。”祝九鸦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现在还差十二个。要么是十二个阴命童子,要么是十二个像他们这种脑子里只有执念的疯子。”
容玄捏着铜钱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腹压住钱缘,铜面深陷进皮肉,一丝温热的血线从他虎口蜿蜒而下,滴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暗红小花,随即被风卷走,只留下铁锈与雪水混合的微腥**。
靖夜司地库里压箱底的那几本密档,他倒背如流。
前朝禁术“九子献骨阵”,起手式就是四十九枚沾了死人气的“买路钱”。
这玩意儿不是用来买路的,是用来给地底下的东西当路标的。
“你早知道?”容玄的声音冷了八度。
“我要是早知道,这七个傻子现在还在城南要饭,而不是躺在这儿给你添堵。”祝九鸦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没达眼底,“走了。这地儿晦气,全是那种自我感动的酸臭味。”
她没等容玄回应,转身没入巷口的阴影里。
回程的路上太静了。
往日这个点,街边的茶摊早就支棱起来了,说书先生那把破折扇拍得震天响,讲的无非是些才子佳人或者狐妖报恩的烂俗段子。
今天,连声狗叫都没有——**连风都像是被冻住了,掠过屋檐时只发出极低的“呜——”声,像垂死之人喉管里卡着的最后一口气;脚下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草尖上,凝着细小的冰珠,碰一下就“啪”地碎裂,凉意直钻指甲缝**。
祝九鸦脚步一顿,身形一折,拐进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
巷子尽头,听雨斋那扇昨晚刚被踹坏的大门虚掩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那声音又长又涩,像朽木在缓慢断裂,中间还夹着金属铰链干涸摩擦的“嘎…嘎…”声,每一下都刮得耳膜发紧**。
屋里没点灯,只有个火盆明明灭灭。
许墨正蹲在火盆边上,手里捏着张烧了一半的宣纸。
火苗舔过纸页,卷起黑灰色的边,最后那点墨迹在高温下扭曲变形,隐约能辨认出“巫不在骨,在人”八个大字——**火舌跃动时,噼啪爆开细小火星,溅在手背上,灼出针尖大的烫点;纸灰飘落,带着焦糊与松烟墨混杂的苦香,吸进鼻腔,舌尖泛起一阵微涩的灰味**。
“烧完了?”祝九鸦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
许墨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自个儿袖子给点着。
他抬起头,那张平时总挂着三分假笑的脸上,此刻全是苦涩。
“祖宗,您走路没声的啊?”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烧完了。假的。”
“真的呢?”
“昨儿半夜让人顺走了。”许墨指了指头顶那个漏风的大洞,“那人穿得跟个黑乌鸦似的,手里也不拿灯,就指尖冒着一簇青火。那火邪门得很,看着不热,但我摆在架子上的那盆文竹,隔着三尺远瞬间就黄了叶子。”
祝九鸦眸光陡然一凝。
青焰,冷而不灼,死气缠绕。
那是皇室秘传的“幽冥引”。
只有皇室血脉里极少数觉醒了“守陵人”体质的怪胎,才能点燃这种来自地脉深处的阴火。
“皇室的人……”祝九鸦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看来那帮老不死的,比我想的还要急。”
“他们急着投胎,你也别拦着。”许墨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是两个还带着余温的肉包子——**油纸微潮,透出底下温热的肉香,混着面皮发酵的微酸与葱末呛人的辛气;他撕开一角,白气裹着脂香扑到祝九鸦鼻下,可那热气刚触到她冻得发麻的嘴唇,便倏地散了,只余下舌尖一瞬的、虚假的暖意**。
祝九鸦没接,转身就走。
“去哪?”
“城西义庄。”
入夜后的城西义庄,阴气重得能拧出水来。
看守义庄的老头早就不知道躲哪喝酒去了,几口棺材孤零零地摆在堂屋里,上面落满了灰——**灰厚得能写字,指尖划过棺盖,簌簌落下,扬起一股陈年桐油、樟脑与朽木混合的闷浊气息,吸一口,喉咙发紧,舌根泛起土腥的苦味**。
祝九鸦没点灯,她嫌亮。
她从怀里掏出一盏只有拇指大小的骨质油灯。
灯油是深褐色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那是用陈年尸油熬的。
“嗤。”
火苗窜起,不是寻常的暖黄,而是惨淡的碧绿——**那绿光毫无温度,照在人脸上,皮肤泛出死鱼肚般的青白;火苗摇曳时,发出极低的“咝咝”声,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同时啃噬骨头**。
在这诡异的绿光照耀下,原本平整的青砖地面上,竟缓缓浮现出无数道细密的暗红色纹路。
那是血渗进砖缝里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平时看不见,只有在这尸油灯下才会显形。
祝九鸦面无表情地挽起袖子,露出那截皓白如雪的手腕。
没有丝毫犹豫,指甲在腕脉上一划。
血珠涌出,不是鲜红,而是带着点暗沉的紫——**血滴悬垂欲坠时,泛着一层油亮的、近乎沥青的光泽;落在青砖上,“嗒”的一声闷响,像熟透的梅子砸在泥地里,随即洇开一小片粘稠的、带着铁腥与微腐甜味的暗斑**。
她将手腕悬在那些血纹上方,任由鲜血滴落。
“嗒、嗒、嗒。”
血滴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义庄里回荡,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尖上。
随着鲜血的融入,地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疯狂蠕动、扭曲,最终汇聚成一幅动态的画面——
那是一片冰封的湖面。
十二个黑衣蒙面人正围成一圈,手里拎着十二个还在蹬腿挣扎的麻袋。
麻袋里传来闷闷的哭声,听着像是被堵住了嘴的孩子——**那哭声被厚布与麻绳层层裹住,变成一种沉闷的“呜…呜…”声,像溺水者在冰层下最后的鼓泡,每一声都牵得耳膜隐隐发胀**。
而在湖心,冰面早已被凿开一个大洞。
黑漆漆的洞口像只怪兽的巨口,里面浮着半截森白的骨头。
那骨头上密密麻麻刻满了金色的符文,每一个字都是当朝皇帝的名讳!
那是帝骨!
用活人血祭帝骨,这是在强行借国运续命!
祝九鸦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噬心观”的反噬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五脏六腑像被放在石磨里碾过一样,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全是尖锐的耳鸣声——**那耳鸣不是嗡鸣,而是高频的“滋——”,像烧红的铁钎捅进耳道,刮擦着鼓膜,连带太阳穴突突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后槽牙发酸**。
就在这时,画面一闪。
她在那个满是血腥的幻象角落里,看到了一把刀。
绣春刀。
刀鞘上缠着一根暗金色的绳子——那是靖夜司特制的镇魂绦,整个大魏朝,只有指挥使才有资格用。
容玄的刀,怎么会在那儿?
祝九鸦踉跄着后退两步,手里的骨灯摔在地上,碧火瞬间熄灭——**灯壳碎裂时发出“咔嚓”脆响,残余的碧火“噗”地一声咽气,只余下一缕青烟,带着焚骨的焦糊与冰湖水汽混合的凛冽寒意,直冲鼻腔**。
她扶着棺材喘息未定,突然感觉后颈一凉。
那种凉意不是风,是金属特有的、带着杀气的寒——**那寒意如针尖抵住第七节颈椎,皮肤瞬间绷紧起粟,汗毛倒竖,连后颈那颗小小的朱砂痣都跟着微微发麻**。
“你动用了‘噬心观’?”
容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低哑得像是含着沙砾,“不要命了?这术法每用一次,五感就废一分。你这双招子是不想要了?”
刀锋贴着她的皮肤,却没有用力。
祝九鸦没回头,只是反手扣住了那个握刀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全是冷汗和血——**掌心湿滑黏腻,血与汗混在一起,在对方腕骨凸起处留下一道暗红指印;她指尖的凉意透过官服袖料渗进去,竟让容玄的脉搏跳得更急,那搏动隔着皮肉,一下下撞着她冰冷的指腹**。
“容大人,”她轻笑一声,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容玄那尘不染的官靴上——**血珠砸在玄色缎面上,迅速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又急速枯萎的墨梅,散发出微弱的、铁锈混着陈年酒糟的微醺腥气**。
“我要是不看,你手底下那些人,就要把最后十二个孩子推进冰湖里喂鱼了。”
容玄的手腕僵硬如铁。
祝九鸦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很快,很乱。
“那不是我的人。”容玄的声音里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或者说,是一种被背叛后的无力感,“我的刀……丢了。”
“丢得真是时候。”祝九鸦松开手,转身看着他。
黑暗中,容玄的脸看不真切,只能看到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听见了吗?”祝九鸦侧过头,指了指窗外。
远处钟楼的更鼓声正好敲响。
咚——咚——咚。
三更天。
而在那沉闷的鼓声间隙里,隐约夹杂着一阵极其微弱的、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哭声。
那是冰层下,濒死的哀鸣——**那哭声细若游丝,却带着冰晶共振的“铮…铮…”颤音,每一声都像冰锥扎进耳膜,又顺着颅骨往里钻,搅得牙根发酸,连后槽牙都忍不住轻轻叩击**。
祝九鸦从腰间摸出三根还没来得及打磨的肋骨,那是她从乱葬岗捡来的无主孤骨,上面还带着怨气。
“走吧,容大人。”
她把肋骨在手里掂了掂,眼神冷得像冰湖里的水。
“去给你那把丢了的刀,找个合适的磨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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