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关的风，带着血腥气。
守将诸葛瞻拄着断矛，站在城楼上，望着关外黑压压的魏军。他的甲胄上沾满了血污，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方才邓艾的儿子邓忠率部强攻，一支流矢擦过他的肩胛，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将军，该换药了。”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是个名叫阿竹的少年兵。他手里捧着陶罐，里面是熬好的草药，黑乎乎的，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诸葛瞻摆摆手，目光落在关内。百姓们正帮着士兵搬运滚石，妇人们在城根下支起大锅，熬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这些人，大多是绵竹本地的农户，魏军破江油时，他们来不及逃，便被裹进了这场战争。
“阿竹，你家里还有人吗？”诸葛瞻忽然问。
少年兵的手一抖，陶罐差点落地。他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爹……爹在上个月运粮时，被山匪杀了。娘说，只要守住绵竹，魏军就不会杀我们……”
诸葛瞻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父亲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写的“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可眼前这些百姓，他们从未见过先帝，也未必懂什么“兴复汉室”，他们守在这里，只是因为有人告诉他们：魏军来了，会杀人。
可这“有人”，说的是真的吗？
三日前，魏军使者曾在关外喊话，说“只要开城投降，秋毫无犯，还会减免三年赋税”。当时他怒斩来使，说“汉贼不两立”，可此刻看着阿竹那双惶恐的眼睛，他忽然有些恍惚——父亲当年平定南中，说“攻心为上”，可自己如今，连这些百姓的“心”，都看不透了。
“将军！魏军又在关外喊话了！”一名亲卫匆匆跑来，脸上带着焦急，“他们说……说只要我们投降，就保城中百姓平安，还说……说洛阳城里，日子比蜀地好过十倍。”
诸葛瞻猛地转身，望向关外。果然，几个魏军士兵举着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大字：“降者免死，耕者有其田”。
“放箭！把那些木牌射烂！”他厉声喝道，声音却有些发虚。
箭矢如雨般射出，木牌应声碎裂。可魏军的喊声还在继续，像毒蛇一样钻进关内每个人的耳朵里：“蜀地连年征战，你们的粮食都被运去打仗了！跟着诸葛将军，只有死路一条！”
“胡说！”阿竹猛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石块，朝着关外扔去，“我娘说了，诸葛丞相的儿子，不会骗我们！”
可他的声音太小了，很快被风声吞没。诸葛瞻看到，城根下有几个搬运滚石的百姓停下了手，交头接耳，眼神里带着犹豫。
这便是庶民的天平。他们不懂什么地缘战略，也分不清谁是“汉”谁是“魏”，他们只认一个理：谁能让他们活下去，谁能让田地里长出粮食，谁能让孩子不挨饿。
蜀汉的天平，早已在无休止的征调中倾斜。诸葛瞻清楚地记得，去年绵竹的夏粮收成，七成被征去充作军粮，百姓们只能靠着挖野菜、啃树皮过冬。而魏军的天平上，摆着“减免赋税”“耕者有其田”——这些简单的承诺，比“兴复汉室”的大旗，更能打动饥寒交迫的人心。
“将军，南城门告急！邓艾亲自带兵攻城了！”
诸葛瞻回过神，握紧短矛，朝着城下冲去。他的儿子诸葛尚正率部死战，少年将军银甲染血，却依旧嘶吼着“杀贼”，像极了当年长坂坡上的赵云。可赵云有百万军中救主的勇，却挡不住蜀汉日渐衰微的命。
城墙上的厮杀声震耳欲聋。诸葛瞻挥矛挑翻一个魏军士兵，却被另一个士兵的长刀砍中腿弯，踉跄着跪倒在地。他抬头望去，看到阿竹正举着一块石头，朝着一个魏军士兵的后脑勺砸去，可下一刻，一支长矛从背后刺穿了少年的胸膛。
阿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缓缓倒下，嘴角流出的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那片土地，诸葛瞻认得，去年秋天，阿竹的娘还在这里种过冬麦。
“阿竹——！”诸葛瞻嘶吼着，想要爬过去，却被更多的魏军围住。
混乱中，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别打了！我们投降！”
是城中的里正，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举着一面白旗，颤巍巍地站在城楼上，身后跟着十几个百姓。“魏军说了，投降不杀人……我们不想死啊！”
“不准降！”诸葛尚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银枪已断，正用剑支撑着身体，“我们是汉臣！岂能降贼！”
可他的话，没能拦住那些涌向城门的百姓。有人推开了城门的插销，有人放下了吊桥，魏军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诸葛瞻看着这一切，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为父一生，鞠躬尽瘁，只望能护佑蜀汉百姓，不遭兵戈之苦。”可如今，正是这些百姓，亲手打开了城门。
是他们错了吗？
不。错的，是蜀汉。是那个把“兴复汉室”的理想，变成了百姓肩上沉重枷锁的蜀汉。是那个让益州一州之地，承载了太多不该承载的战争重负的蜀汉。
魏军的刀砍了过来。诸葛瞻没有躲。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读《孙子兵法》，说“上下同欲者胜”。可蜀汉的“上下”，早已不同于了——上层还在为“北伐”还是“偏安”争论不休，下层却只想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这样的王朝，凭什么不亡？
刀锋划过脖颈的瞬间，诸葛瞻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脸。那双总是带着忧虑的眼睛，此刻似乎在说：“瞻儿，天下终究是百姓的天下。谁能让百姓安身，谁才能坐得住这天下。”
绵竹关破了。
血火染红了夕阳，也染红了关外的土地。邓艾骑着马，缓缓走进城门，看到的是跪地投降的百姓，和战死在城楼上的诸葛父子。他翻身下马，对着诸葛瞻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
“诸葛公嗣，忠则忠矣，可惜……生错了时候。”
他转身对身边的将领说：“传令下去，善待百姓，开仓放粮。凡参与守城者，既往不咎，愿归乡务农者，登记造册，免除五年赋税。”
欢呼声从人群中响起，像压抑了太久的春雷。那些刚才还在恐惧颤抖的百姓，此刻眼中燃起了光。那光，不是为了“汉室”，也不是为了“曹魏”，只是为了活下去的希望。
邓艾望着这些百姓，忽然明白：决定一个王朝存亡的，从来不是帝王将相的雄心，而是庶民心中的那杆天平。当天平倾斜的那一刻，再坚固的关隘，再忠诚的将领，都挡不住历史的车轮。
绵竹关的风，渐渐吹散了血腥气。只有城墙上那些斑驳的箭孔，和土地里渗透的鲜血，在无声地诉说：这里，曾是蜀汉最后的骨血，也是庶民选择未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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