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五渔村,马纳罗拉。
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像是某种古老巨兽的呼吸。
二楼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窗户紧闭,拉上了厚重的遮光帘,把那片绚烂得让人心慌的大海隔绝在外。
谢焰盘腿坐在地板中央。
他瘦了。
这几天的折磨让他看起来像一把被烧去杂质的铁剑,锋利,但也脆。
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闭着的时候也透着一股子令人不安的热度。
潘宁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攥着那只没信号的备用手机。
指节发白。
她不敢出声。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频率。
房间正前方的桌子上,架着一台平板电脑。屏幕里是两个人。
左边是索菲娅·里奇,她戴着听诊器,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旁边仪器上跳动的数据。
右边是洛杉矶的季先生。
老头没穿那身标志性的布衣,大概是因为时差,他披着件睡袍,背景是帕萨迪纳清晨的微光。
手里端着杯茶,热气腾腾。
“关五感。”
季先生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经过加密线路的处理,显得有些失真,带着股金属味。
“心神下沉,过重楼,入气海。”
“别管那些火。火是相,不是本。”
谢焰没动。
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疼。
那种疼不是肉体上的。
像是有人拿着把钝刀子,在他的脑子里搅。
他体内的“灵尘”在暴动。
它们习惯了向外喷涌,习惯了炸裂,习惯了把一切都烧成灰烬。
现在,季先生要他把这些疯狗一样的能量,硬生生按回去。
按回灵魂的最深处。
“我不行……”谢焰咬着牙,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
金色的光纹开始在他的皮肤下游走。
血管暴起,像是随时会炸开。
“你可以。”索菲娅的声音插了进来。
温柔,但是硬。
像棉花里裹着针。
“谢焰,听着。别去对抗它。去理解它。”
“把它当成颜色。当成光。当成你画笔下的线条。”
“别让它控制你。是你,在画它。”
潘宁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谢焰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那股金色的光芒越来越亮,已经透过了皮肤,把整个昏暗的房间照得像是个正在熔炼金属的高炉。
空气里的温度在急剧升高。
桌上的水杯,“咔嚓”一声,裂了。
“收!”季先生突然一声低喝。
这一声,没用什么高科技。
纯粹的“气”。
通过万里的网线,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焰的眉心。
谢焰浑身一僵。
下一秒。
那种要把人烤干的热度,那种狂暴的能量波动,突然消失了。
就像是断了电的电视机。
屏幕黑了。
谢焰的头垂了下去。一动不动。
“谢焰?!”潘宁猛地站起来,就要冲过去。
“别动!”季先生和索菲娅同时喊道。
“他在进门。”
季先生放下茶杯,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生门还是死门,就看这一脚了。”
……
黑。
无边无际的黑。
谢焰感觉自己在下坠。
没有重力,没有方向。
只有纯粹的意识在无限的虚空中飘荡。
这是哪?
死了吗?
如果是死,倒也不坏。
至少安静。那股要把他撕碎的噪音终于停了。
就在这时,黑暗中出现了一道线。
银白色的线。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亿万道。
那些线条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浩瀚无垠的网。
每一根线条都在流动,像是光纤,又像是……代码?
不。
那是“规则”。
谢焰猛地睁开眼(在意识的世界里)。
他漂浮在这片光之海洋里。
周围流动的不仅仅是光,是信息。
海量的信息。
他看到一颗恒星的坍缩,看到一朵玫瑰的绽放,看到威尼斯叹息桥下一对情侣的亲吻,看到纽约交易所里数字的跳动。
所有的过去、现在、未来。
所有的物质、能量、情感。
在这里,都被解构成了最底层的“数据”。
“这就是……阿卡西?”谢焰喃喃自语。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其中一根流动的光线。
那一瞬间。
轰!
巨大的吸力传来。
那个光点在他眼前无限放大,变成了一个旋涡,把他整个人生吞了进去。
……
疼。
好疼。
不是现在的疼。
是记忆里的疼。
那股熟悉的、烧焦的味道钻进鼻孔。
橡胶、电线、还有……肉体烧焦的味道。
谢焰发现自己变小了。
视线变低了。
他站在一片废墟里。
四周是倒塌的墙壁,满地的玻璃渣,还有冲天的火光。
这是……那家工厂。
父亲的秘密实验室。
也是他童年的噩梦之地。
七岁的谢焰,穿着不合身的大背带裤,缩在墙角。
他的脸上全是黑灰,手里死死攥着一颗大白兔奶糖。
糖纸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这孩子是个怪物!”
“他爸爸就是个疯子,搞什么星际通讯,现在好了,炸了吧!”
“离他远点,晦气!”
那些嘈杂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
邻居的指指点点,消防车的警笛声,还有那个跪在地上痛哭的女人——他的母亲。
父亲被抬了出来。
盖着白布。
那只总是摸着他的头,跟他说“小焰,你看星星多美”的大手,从白布边缘垂下来。
焦黑。
僵硬。
“爸爸……”七岁的谢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恐惧。
绝望。
还有愤怒。
他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要带走爸爸?为什么那些人要骂爸爸?
这个世界太吵了。
太乱了。
能不能……安静一点?
“我要……保护妈妈。”
“我要……把这些噪音都关掉。”
七岁的谢焰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成年的谢焰作为旁观者,悬浮在半空中。
他死死盯着那个缩在墙角的小孩。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第一次失控。
那是他“毁灭欲”的觉醒。
因为那一刻之后,工厂发生了二次殉爆。
所有人都以为是他引爆了残留的化学品。
但现在,在这个纯粹由信息构成的世界里,谢焰看到了真相。
他看到七岁的自己,体内涌出一股微弱的、但纯净到极致的金光。
那光没有向外扩散去点燃什么。
相反。
它向内坍缩。
它包裹住了那个即将爆炸的液压罐。
包裹住了那些飞溅的钢筋,包裹住了……即将砸向母亲的一块水泥板。
【概念锁定:重塑】
一行从未见过的代码,在虚空中一闪而过。
接着,奇迹发生了。
那块足以把人砸成肉泥的水泥板,在接触到那层金光的瞬间,没有碎裂,没有爆炸。
它……散开了。
坚硬的混凝土,化作了无数白色的、轻盈的绒毛。
像是蒲公英。
漫天的蒲公英。
火焰还在燃烧,但那些白色的绒毛在火光中飞舞,并没有被烧毁。
它们轻柔地落在母亲的身上,落在那些尖叫的人群脸上。
世界安静了。
虽然只有一秒。
但那一秒,没有爆炸声,没有谩骂声。只有蒲公英落地的声音。
原来……
悬浮在空中的谢焰,早已泪流满面。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天生的破坏者。
他以为自己血管里流淌的是硝化甘油。
他厌恶自己,恐惧自己,甚至想毁了自己。
但真相是——
那天他没有想毁灭世界。
他只是想给父亲的灵魂,一场安静的送别。
他只是想保护那个在哭泣的母亲,不被世界伤害。
“不是毁灭……”谢焰伸出手,虚空抚摸着那个七岁的自己。
那只满是伤疤的、总是用来制造爆炸的手,此刻在颤抖。
“是守护。”
“我的力量……是守护。”
轰——!
这三个字一出,整个阿卡西空间剧烈震荡。
那些流动的光线疯狂地涌向谢焰,像是在欢呼,在朝拜。
他体内的“灵尘”不再是狂暴的野兽。
它们欢快地游动着,顺从地排列、组合,变成了一串串只有他能看懂的、优美的方程式。
【权限提升】
【深度:阿卡西浅层】
【获得新概念:物质重构(初级)】
……
五渔村,小蓝屋。
潘宁几乎要窒息了。
谢焰已经保持那个垂头的姿势十分钟了。
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体温在下降。
“季先生……”潘宁的声音带着哭腔。
季先生没说话。他盯着屏幕,端茶的手停在半空。
突然。
谢焰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
睁开了眼。
潘宁愣住了。
那双眼睛。
原本那种暴虐的、随时要溢出来的金红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如同宇宙星云般的黑。
但在那片黑色深处,有无数细碎的金色星点在缓缓旋转。
平静。
深不可测的平静。
就像此时窗外那片静谧的大海。
“谢焰?”潘宁试探着喊了一声。
谢焰看着她。
嘴角微微上扬。
那个笑容,不再勉强,不再带着血腥气。
干净得像是个刚放学的少年。
他抬起手。
手指轻轻一弹。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爆炸。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微的“波”声。
桌上那个刚才被震裂的水杯,在潘宁震惊的目光中,裂纹开始发光。
然后,愈合。
玻璃碎片像是有了生命,重新聚拢,融合。
几秒钟后。
一只完好无损的水杯站在那里。
连里面的水都没洒出一滴。
“这是……”索菲娅在屏幕那头惊呼出声。
“这不可能!这违反了热力学第二定律!这是逆熵!”
季先生在洛杉矶笑了。
他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茶。
“成了。”
老头子眯着眼,像只老狐狸。
“从今天起,这小子不再是玩火药的了。”
“他是‘规则’的园丁。”
谢焰没管屏幕里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潘宁面前。
伸手,把还处在震惊中的潘宁揽进怀里。
他的怀抱不再像烙铁一样烫,而是温暖的,坚实的。
“潘宁。”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回来了。”
“而且,我学会怎么打造‘盾牌’了。”
潘宁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那有力而平稳的心跳声。
咚、咚、咚。
那是新生的声音。
她紧绷了快一个月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断了。
眼泪像决堤一样涌出来,把谢焰的t恤洇湿了一大片。
她知道,她们赌赢了。
然而。
就在这温馨的一刻。
楼下的哈维尔突然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山路。
他的耳机里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电流声。
那是他的专属预警系统。
只有在遇到同类——也就是顶级的掠食者时,才会触发。
平板电脑上,那个一直追踪不到的幽灵信号,突然跳动了一下。
就在五渔村的入口。
哈维尔放下手里的银托盘。
从怀里掏出那块从不离身的擦银布。
他慢慢地、仔细地把布缠在右手上。
眼神冷得像冰。
“小姐。”
他按住耳麦,低声说。
“别下楼。”
“有客人到了。”
那个自称“稻草人”的疯子。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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