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的独眼里，倒映着舰桥主屏幕上那十二个冰冷的光点。
跃迁的余晖尚未完全消散，那些舰船的轮廓已经从空间的褶皱中挣脱出来，每一艘都像是从噩梦中直接剪裁下来的片段。它们的形态无法用“设计”来形容——没有对称性，没有流线型，只有粗暴的、充满实用主义暴力的几何拼接：锐利的棱角、突兀的突起、不协调的模块堆叠。通体覆盖着一种哑光的深灰色涂层，那涂层不反光，反而像黑洞一样吞噬着周围本就稀疏的星光。
最大的那艘，长度超过五百米，形如一根被扭曲的多棱柱，表面布满蜂窝状的炮口阵列。最小的也有驱逐舰大小，像一把被掰弯的巨剑，锋刃处流淌着暗绿色的能量纹路。
没有通讯请求，没有身份识别信号，甚至连主动扫描都没有。它们只是……出现，然后静止在那里，组成一个松散的半包围阵型，将“微光号”和“破碎齿轮”号夹在中间。一种比武器锁定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真空中无声弥漫。
“‘园丁’……”铁砧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金属，“这就是他们。他们来了。”
“武器系统状态？”艾莉森的询问打破了舰桥的死寂。
“破碎齿轮号，主炮充能百分之六十，护盾发生器过热，需要至少三分钟冷却。”一个年轻的船员报告，声音绷得很紧。
“微光号通讯接入。”星语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来，平静中带着紧迫，“我方护盾完整，但主武器系统损毁，仅剩四门近防脉冲炮可用。建议：立即脱离接触，进行紧急跃迁。”
“跃迁引擎需要七分钟重启。”西蒙的声音插进来，带着压抑的焦躁。
七分钟。在这种距离下，足够对方把他们撕碎几十次。
“他们为什么不开火？”米卡尔盯着屏幕，手指在腰间的枪柄上无意识地敲打。
“他们在评估。”苏瑾突然开口，她的眼睛紧盯着那些几何怪船，瞳孔深处的数据流在疯狂分析，“像园丁查看花园里的植物。判断哪些是杂草，哪些是……值得修剪的枝条。”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十二艘怪船中，那艘形如扭曲多棱柱的旗舰前端，一块装甲板无声滑开，露出内部复杂的晶体阵列。阵列开始旋转，发射出一道淡黄色的、不带攻击性的扫描光束。光束缓慢扫过“破碎齿轮号”，然后是“微光号”，像一只冷漠的眼睛，在仔细检查标本的每一个细节。
“能量扫描深度……穿透了三层装甲。”西蒙的声音变了调，“他们在读取我们的反应堆型号，分析我们的能源特征，甚至……在逆向工程我们的跃迁引擎残留痕迹！”
“他们在收集数据。”卡里姆老人握紧了手杖，暗蓝色晶体在不安地脉动，“收集关于‘异常文明造物’的数据。这就是‘修剪’的一部分——先理解，再决定处理方式。”
淡黄色扫描光束突然聚焦在“破碎齿轮号”舰体侧面，那个残缺齿轮与滴血眼睛的涂装上。光束停留了五秒钟，然后，旗舰传来第一个通讯信号。
不是语音。是一段直接投射到意识中的、高度压缩的信息包。信息包在所有人脑中“解压”成冰冷的文字和图像：
识别：文明残留物-钢铁战线变种。污染等级：三级（局部感染，可隔离清除）。发现关联性：与‘钥匙持有者’（污染等级：一级，高危扩散性）存在物理接触。判定：关联单位需进行预防性修剪。
信息包附带了一个倒计时：300秒。
五分钟后，预防性修剪。
“‘修剪’是什么意思？”哈兰颤声问。
铁砧的独眼盯着倒计时数字，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疲惫与决绝。“意思是，他们不会彻底毁灭我们。他们会切掉他们认为‘污染’的部分——可能是我们的船，可能是我们的记忆，也可能是我们身体里任何被他们判定为‘过度科技’的改造。”他指了指自己的机械义肢，“比如这个。”
他转身，面对赵磐和艾莉森，语速快而坚定：“听着。三个月前，我们在‘守望者之环’里找到的那个意识体，它不只是告诉我们‘园丁’的存在。它还给了我们一个坐标，一个连‘园丁’的监控网络都可能遗漏的‘阴影区’坐标。那里可能藏着对抗他们的方法，或者至少，是藏身之处。”
他快速操作控制台，将一段加密数据打包发送给“微光号”。“坐标、我们收集到的所有关于‘园丁’的分析数据、还有那个意识体留下的警告——都在里面。密码是马尔科的生日，他知道。”
“你想做什么？”赵磐盯着他。
铁砧咧嘴笑了，那个笑容里有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我的船跑不动了，引擎在之前的逃亡中就半残。但你们的船，那艘‘微光号’，它还有希望。”他指向屏幕上的倒计时——已经变成280秒。“我会给你们争取七分钟。不，八分钟。够你们的跃迁引擎重启吗？”
“铁砧——”艾莉森想说什么。
“别废话了，前首席顾问。”铁砧打断她，独眼里闪烁着老兵特有的浑浊光芒，“‘钢铁战线’可能烂透了，但老子带的兵，没有丢下战友自己跑的习惯。现在，你们就是我的战友。”他挥手，两个船员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将赵磐等人往对接通道方向推，“走！回你们的船！准备跃迁！”
“你会死的！”米卡尔吼道。
“三个月前我就该死了。”铁砧头也不回，已经坐回指挥席，粗糙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输入一串自毁协议的激活代码，“能拖着一帮自以为是宇宙园丁的杂种一起上路，老子赚了。”
对接通道开始紧急分离。透过迅速关闭的气闸窗口，赵磐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铁砧挺直了脊背，坐在那布满伤痕的指挥椅上，像一尊生锈的铁像。他面前的屏幕上，倒计时还剩273秒。
而十二艘“园丁”战舰，依然沉默地悬浮着，如同十二座为文明准备的几何墓碑。
交通艇以近乎撞击的速度冲回“微光号”的对接舱。舱门尚未完全闭合，艾莉森的指令就已经吼了出来：“全体就位！引擎组，不计代价重启跃迁引擎！西蒙，设定铁砧给的坐标！苏瑾，尝试用你的水晶进行任何形式的干扰或掩护！”
舰桥瞬间被紧张的忙碌淹没。星语接管了大部分系统控制，淡金色的数据流在每一个屏幕表面流淌。“能量重新分配中……优先供给跃迁引擎和护盾系统。近防炮塔激活，但我不建议与敌方交火——能量级差太大。”
主屏幕上，“破碎齿轮号”开始动了。那艘伤痕累累的船，引擎喷口爆发出不正常的、混杂着黑烟的惨白火焰，以一种笨拙但决绝的姿态，朝着“园丁”舰队的阵列中央冲去。它没有开火，只是将护盾能量全部集中到舰首，像一头受伤的老牛，低头撞向猎人的长矛。
“他在吸引注意力。”赵磐盯着屏幕，声音低沉。
“园丁”舰队有了反应。两艘较小的剑形战舰脱离阵列，迎向“破碎齿轮号”。它们依然没有使用主武器，而是从舰体两侧伸出数十条灵活的、末端带有精密工具的机械臂。机械臂闪烁着手术刀般的寒光，精准地探向“破碎齿轮号”的引擎喷口、武器基座、传感器阵列——真的是“修剪”，像园丁剪掉多余的枝叶。
机械臂碰到“破碎齿轮号”护盾的瞬间，护盾像肥皂泡一样无声破裂。紧接着，金属被切割、剥离的刺耳摩擦声，即使隔着真空和船体，也仿佛能直接刺入耳膜。
“护盾频率被瞬间解析并覆盖。”星语报告，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他们的科技……具有某种层面的‘绝对优先权’。”
“破碎齿轮号”的引擎被肢解，推进器接连熄灭。但它还在前进，依靠惯性，也依靠铁砧最后注入的、过载的转向推进器动力。它歪歪扭扭地，撞向那艘最大的多棱柱旗舰。
就在距离旗舰不足五公里时，“破碎齿轮号”的舰体中央，亮起了一点炽热到无法直视的红光。
“反应堆超载！”西蒙喊道。
没有壮观的爆炸。那点红光只是急剧膨胀，然后向内坍缩，形成一个短暂存在的小型黑洞视界。视界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光、辐射、甚至空间本身，将两艘靠近的剑形战舰和旗舰的部分舰首结构扭曲、撕裂，吸入那无法逃脱的黑暗深渊。
零点五秒后，视界消失。留下的，只有一片被彻底“清空”的空间区域，以及漂浮的、被撕碎的金属残骸。
“破碎齿轮号”和两艘“园丁”战舰，一同消失了。
舰桥里一片死寂。
“跃迁引擎重启进度：百分之六十五。”星语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敌方剩余九艘单位……重新调整阵型。旗舰受损，但未失去战斗力。他们锁定我们了。”
剩余的九艘“园丁”战舰，放弃了优雅的“修剪”姿态。它们所有武器阵列同时亮起，不再是淡黄色的扫描光束，而是深沉的、仿佛能吸收灵魂的暗紫色能量光芒。一种前所未有的、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压迫感袭来，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恶心。
“他们在准备‘根除协议’。”苏瑾捂着头，脸色惨白，“针对一级污染物的彻底清除……伊瑟尔的记忆里有类似的记载……我们必须在他们完成充能前离开！”
“引擎进度：百分之七十八！”
暗紫色的能量在九艘战舰的炮口汇聚，光芒越来越盛，连星空都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色调。空间开始发出低沉的呻吟，仿佛无法承受即将到来的毁灭性能量。
“来不及了！”雷克斯盯着战术屏幕，“他们的充能将在三十秒内完成！我们跃迁引擎至少还需要一百秒！”
赵磐的目光急速扫过控制面板，最终落在苏瑾胸前的水晶上。“星语！‘微光号’有没有类似‘秩序之矛’的、能短暂干扰空间结构的非武器系统？”
“有。‘空间共振发生器’，原本用于科研探测，能产生局部空间涟漪。”星语回答，“但功率很低，不足以干扰那种级别的能量攻击。”
“如果用水晶作为能量增幅器呢？”苏瑾立刻明白了赵磐的意思，她毫不犹豫地摘下水晶，按在主控台的特定接口上。
水晶爆发出剧烈的金色光芒，裂缝仿佛要彻底绽开。光芒涌入控制台，沿着数据通路狂奔向飞船深处。
“共振发生器过载启动！”星语的声音带上了电流杂音，“警告：过载可能导致发生器永久性损毁，并引发不可预测的空间扰动！”
“执行！”赵磐和艾莉森同时下令。
“微光号”的船体轻轻一震。舰体两侧，原本用于环境探测的六组球形传感器阵列脱离基座，在船体周围悬浮、旋转，发出高频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嗡鸣声中，飞船周围的空间开始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
涟漪扩散开去，与“园丁”战舰汇聚的暗紫色能量场接触。没有激烈的碰撞，暗紫色能量场像是遇到了某种不兼容的介质，开始变得不稳定、扭曲、互相干扰。九艘战舰的充能进度条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波动。
“有效！但只能拖延二十秒！”西蒙报告。
“引擎进度：百分之八十九！九十一！”
暗紫色能量场在短暂的混乱后，开始自我调整，试图“中和”空间涟漪的干扰。充能进度条再次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爬升。
十秒。
“园丁”旗舰受损的舰首处，一门格外粗大的主炮调整角度，牢牢锁定了“微光号”。
五秒。
暗紫色的光芒凝聚到了极致，炮口周围的星空都出现了细微的龟裂状纹路。
三秒。
“跃迁引擎就绪！”西蒙的吼声几乎撕破喉咙。
“启动！现在！”艾莉森一拳砸在控制台上。
“微光号”尾部，六个环状推进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蓝白色光焰。与此同时，船体周围的空间猛地向内坍缩，将整艘船拖入跃迁的裂缝。
就在裂缝完全闭合的前一瞬——
那道凝聚到极致的暗紫色能量束，击中了“微光号”原本所在的位置。
没有声音。只有空间被撕裂的、无声的哀嚎。那片区域，连同上百万公里范围内的星际尘埃和小型天体，瞬间被分解成最基础的能量粒子，然后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跃迁裂缝在攻击的余波中剧烈震荡、扭曲，最终勉强闭合。
“微光号”消失了。
只留下那片被彻底“修剪”干净的虚无空间，以及九艘静静悬浮、重新开始扫描记录的“园丁”战舰。
这次的跃迁，感觉像是被扔进了碎石机。
船体在疯狂震颤，金属扭曲的尖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整艘船下一秒就会解体。警报声响成一片，大部分屏幕闪烁着刺眼的红色故障代码。重力时有时无，赵磐感觉自己被反复抛起又砸下，骨头在呻吟。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震动终于减缓，变成了低沉的、持续的嗡鸣。
赵磐从地上爬起来，嘴里有血腥味。他环顾四周，舰桥一片狼藉，但结构还算完整。应急灯提供了昏暗的照明，浓烟从几个控制面板的缝隙中冒出，被自动灭火系统喷出的白色气体艰难压制。
“全员…报告情况。”艾莉森的声音从浓烟中传来，她挣扎着从倾倒的指挥椅旁站起，额头上有一道伤口在流血。
“活着……”米卡尔的声音从一堆散落的设备后传来，接着是他推开杂物的响动。
哈兰被卡里姆扶着坐起来，老人剧烈咳嗽着，眼镜不知所踪。苏瑾靠在主控台边，脸色苍白，但意识清醒，她紧紧握着已经黯淡无光、表面新增了数道裂纹的水晶。
“星语？”赵磐对着空气问。
短暂的延迟后，那个年轻的智能核心声音响起，但充满了杂音和断续：“系统损伤……严重。跃迁引擎彻底报废，核心晶体碎裂。常规推进器……损失百分之六十功率。护盾发生器离线。生命维持系统……运行在备用模式。外部传感器阵列……损坏率百分之八十。”
它停顿了一下，杂音更大了。
“最严重的是……导航系统完全混乱。铁砧提供的坐标在跃迁干扰中丢失。我们……迷路了。彻底的。”
舰桥里弥漫着绝望的寂静，只有设备短路的噼啪声和通风系统艰难的喘息声。
“能确定大概方位吗？”赵磐问。
“正在尝试比对残余的星图数据……匹配度低于百分之三。”星语回答，“我们可能……偏离预定坐标数十甚至数百光年。这片星域……没有任何已知记录。”
艾莉森走到舷窗前，擦掉玻璃上的灰尘。外面是陌生的星空——异常稀疏，只有极远处几点黯淡的星光，大部分区域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星云，没有明显的星系，只有一片死寂的虚空。
“能量储备？”她问，声音干涩。
“百分之十一，并且正在缓慢泄漏。”星语说，“以当前消耗速率，最多维持……七天。”
七天。在这片未知的、可能完全没有资源的虚空里。
“铁砧传输的数据呢？”哈兰急切地问，“破解了吗？”
“数据包完整，但加密层级很高。”西蒙从工程通讯频道插入，他的声音带着疲惫，“正在尝试用马尔科船长的生日作为密码……第一层解开了。”
主屏幕上跳出一部分数据。是铁砧记录的、关于“守望者之环”和那个被困意识体的信息，还有大量对“园丁”——他们自称“修剪者”——的行为模式分析。文字和图像快速滚动，揭示出令人窒息的真相：
“修剪者”文明，其存在时间远超守望者。他们并非这个宇宙的原生文明，而是来自“上层架构”的维护者。他们将宇宙视为一个需要定期修剪和整理的“花园”，将其中诞生的、发展过快的文明视为“病虫害”或“杂草”。守望者文明因为触及了空间创造和物理常数修改的领域，被判定为“恶性扩散”，从而招致了清除。
而人类文明，因为获得了守望者的遗物（钥匙碎片），并开始尝试解读和应用其中的科技，已经被标记为“潜在污染源”，评级从“观察”提升到了“预防性修剪”。
“所以，清道夫、织网者……都只是‘修剪者’使用的工具？”米卡尔的声音里充满了荒谬感，“像除草机或者杀虫剂？”
“更高级的工具。”卡里姆看着资料，手杖的晶体无力地闪烁着，“‘修剪者’本身几乎从不直接介入。他们设计系统，投放‘工具’，然后观察结果。只有在工具失效，或发现‘特殊变异体’时……他们才会亲自下场。”
资料的最后部分，是铁砧用潦草笔迹写下的总结，以及那个被困意识体反复强调的警告：
“修剪者并非无敌。他们的监控网络存在‘阴影区’——通常是空间结构异常复杂、或存在天然高维褶皱的区域。守望者建造‘永恒摇篮’时，可能无意中创造了这样一个‘阴影区’，这也是伊瑟尔藏匿坐标的原因。那里，或许是唯一能暂时躲开‘修剪者’目光的地方。”
“但是，”铁砧的笔记特别用红笔圈出，“‘永恒摇篮’本身是未完成的畸形空间。进入其中，风险未知。那个意识体最后反复说的一句话是：‘摇篮可能已是坟墓’。”
资料到此为止。
“所以，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找到一个我们可能已经丢失坐标的、未完成的、危险的空间结构。”艾莉森总结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的讽刺，“而我们的船快没能量了，还迷路了。”
苏瑾一直沉默着。她低着头，看着掌心布满裂纹的水晶，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新增的裂痕。伊瑟尔的记忆碎片，在刚才剧烈的空间扰动和能量冲击中，似乎发生了某种深层的重组。
“星语，”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微光号’的深层记忆库……伊瑟尔在建造你的时候，有没有留下关于‘永恒摇篮’的……非坐标信息？比如，它可能具有的能量特征？空间扰动模式？或者……建造时使用的特定材料在宇宙背景辐射中留下的‘余晖’？”
舰桥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理论上……有。”星语回答，杂音小了一些，“伊瑟尔大人是‘永恒摇篮’项目的高级顾问之一。我的深层记忆库中，确实封存了部分关于该项目的技术参数和能量特征模型。但访问那些数据需要极高的权限，并且会消耗大量能量。”
“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能量。”雷克斯闷声道。
“但我们更需要方向。”赵磐看着苏瑾，“试试看。需要多少能量？”
“启动深层记忆库扫描，至少需要当前总储备的百分之三。”星语计算道，“并且不能保证成功。那些数据可能已经损坏。”
“百分之三，换一个可能的方向。”艾莉森与赵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批准执行。”
苏瑾将水晶再次接入控制台。这一次，水晶没有爆发出强光，只是内部开始流转起极其微弱、但异常复杂的金色纹路。纹路的图案不断变化，像是在进行某种极其精密的计算。
“深度扫描启动……能量输出稳定……正在匹配已知宇宙背景辐射数据……”星语的声音变得飘忽，仿佛在同时处理海量信息。
主屏幕上，出现了飞速滚动的数据流和复杂的多维光谱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能量读数缓慢但坚定地下降。
一分钟。
两分钟。
就在能量储备跌破百分之八的临界线时，星语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
“匹配成功！检测到异常空间谐振信号！方位角：227，俯角：-15，距离……无法精确测算，但谐振特征与‘永恒摇篮’项目理论模型匹配度达到百分之七十四点三！”
一幅模糊的、跳动的能量分布图出现在屏幕上。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中，有一个极其微弱、但规律脉动的淡蓝色光点。光点发出的谐振信号非常特殊，像是一首用空间本身演奏的、残缺的摇篮曲。
“就是这个……”苏瑾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属于她自己的、混合着希望的光芒，“伊瑟尔记忆里……‘永恒摇篮’的‘心跳’……它还在……它真的还在跳动！”
“能导航过去吗？”赵磐问。
“信号太微弱，且受到强烈空间干扰。”星语说，“常规航行无法锁定。但是……如果我们进行一次短距、无目标的随机跃迁，在跃迁过程中，我可以尝试让‘微光号’的残存跃迁引擎与那个谐振信号‘共鸣’，像磁石一样被吸引过去。”
“无目标跃迁？”西蒙在通讯频道里惊呼，“那等于自杀！跃迁引擎已经报废了，强行启动，很可能会把我们抛到恒星核心或者黑洞视界里！”
“或者，把我们拉向那个信号。”苏瑾坚持道，“这是唯一的方法。‘永恒摇篮’本身就是一个空间异常点，它的‘心跳’能扭曲周围的跃迁路径。只要我们足够近…”
“成功率？”艾莉森问。
星语沉默了整整五秒。“基于现有损坏数据和信号强度模型计算……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十五。失败结果：百分之五十概率船体解体，百分之三十概率迷失在维度夹缝，百分之二十概率被抛入无法逃离的深层虚空。”
低于百分之十五的生存率。
舰桥里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沉默中充满了抉择的重量。
能量储备：百分之七点九，并且还在下降。
窗外，是未知的、可能空无一物的深空。
身后，是可能正在追踪而来的“修剪者”。
前方，是一个微弱的、可能是希望的信号，也可能是坟墓的回响。
“投票吧。”赵磐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扫过舰桥里的每一张脸——艾莉森的坚毅与疲惫，米卡尔的躁动与忠诚，哈兰的忧虑与求知，卡里姆的沧桑与坚持，雷克斯的沉默与守护，西蒙在通讯频道那头的紧张喘息，以及苏瑾眼中那混合了伊瑟尔的睿智与她自己的执着的微光。
“留在这里，能量耗尽，等死。或者，赌一把，跳向那个信号。”他的声音平静，却压过了所有杂音，“同意冒险的，举手。”
他第一个举起了手。
苏瑾几乎是同时举起了手，手指依然紧握着水晶。
米卡尔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然后也举起了手。“妈的，死也要死得刺激点。”
哈兰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颤抖着举起了手。“知识的边界……需要勇气去触碰。”
卡里姆用手杖轻轻顿地，另一只手缓缓举起。“我等待了一生……不能在此止步。”
雷克斯看了看艾莉森，见船长微微点头，他也沉默地举起了手。
“工程组同意。”西蒙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带着豁出去的意味，“反正修不好这破引擎了，不如让它最后响一次。”
艾莉森最后举起手。“全票通过。星语，准备执行‘共鸣跃迁’协议。”
“协议启动。”星语的声音变得无比肃穆，“所有人员固定好自己。本次跃迁将极不稳定。我将尝试用剩余全部能量，轰击跃迁引擎的残骸，引发一次定向的空间崩溃。崩溃的激波会与目标信号共鸣，理论上……会将我们拉过去。”
警告指示灯开始疯狂闪烁。固定带自动扣紧，将每个人牢牢锁在座位上。
“能量输出最大化……倒计时十秒。”
赵磐看向舷窗外那片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黑暗。他想起了曙光城仓库里最初的篝火，想起了熔炉基地里那些在废铁中挣扎求生的人们，想起了铁砧最后挺直的脊梁。
文明的火种，真的如此脆弱吗？
“五、四、三……”
苏瑾闭上了眼睛，将水晶贴在额头，低声念诵着伊瑟尔记忆中的古老词句，那是对未知旅途的祈祷，也是对文明传承的执念。
“二、一……跃迁启动！”
没有以往跃迁时空间被拉伸的扭曲感。这一次，是纯粹的、暴力的撕裂。
“微光号”的尾部，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巨兽临死前哀嚎的爆炸声——残存的跃迁引擎彻底粉碎了。爆炸的能量没有扩散，而是被星语引导着，狠狠撞向前方的空间结构。
空间像玻璃一样被砸碎了。
不是打开一道裂缝，而是粉碎出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破洞。破洞内部不是蓝色的跃迁通道，而是疯狂的、五颜六色的能量乱流和破碎的空间碎片。“微光号”被无可抗拒的力量吸入破洞，船体在乱流中疯狂旋转、碰撞，每一块装甲板都在呻吟。
重力彻底混乱。赵磐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要从嘴里吐出来。视觉和听觉完全失效，只有一片斑斓的色块和震耳欲聋的轰鸣。
时间感消失了。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前一刻——
旋转停止了。
撞击感传来，但并不剧烈，像是从高空坠落后掉进了厚厚的海绵垫。
所有的噪音、光线、混乱，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赵磐挣扎着睁开眼睛，解开固定带。他踉跄着走到舷窗前，擦去玻璃上的冷凝水汽。
窗外，不是星空。
那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景象。
他们悬浮在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没有上下左右的概念，背景是一种柔和的、不断缓慢变化的乳白色光晕。在光晕中，漂浮着无数巨大的、残缺的结构体：断裂的金属环、只剩一半的六棱柱建筑、凝固的能量漩涡、还有大量看不出原本形态的、像是熔化后又重新凝结的奇异物质。
所有的结构体都静止着，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有些光芒是稳定的，有些则在缓慢明灭，如同沉睡巨人的呼吸。
这里没有恒星，没有行星，没有常见的任何天体。
只有寂静，和这些巨大的、悲伤的遗骸。
“我们……进来了？”米卡尔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充满了难以置信。
“共鸣跃迁……成功。”星语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疲惫和损伤，“确认空间坐标……与‘永恒摇篮’理论模型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一。这里……就是未完成的子宇宙，‘永恒摇篮’的内部。”
苏瑾走到舷窗前，看着外面那些宏伟的残骸，泪水无声地滑落。那不是她的眼泪，是伊瑟尔记忆深处，对于这个未竟之作的无限遗憾与悲伤。
“能量储备？”艾莉森问，她的声音也带着震撼后的沙哑。
“百分之零点三……并且停止泄漏。”星语报告，“‘永恒摇篮’内部……空间法则与主宇宙不同。能量消耗模式……改变了。我们暂时安全了。”
安全了。
这个词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更大的疑问涌上心头。
这里就是避难所吗？这些残骸中，是否还隐藏着守望者未能完成的秘密？那个所谓的“阴影区”，真的能屏蔽“修剪者”的注视吗？
而他们，又该如何在这片文明的坟场里，找到延续的希望？
就在此时，主屏幕上，一个极其微弱、但规律的信号，开始闪烁。
那不是“永恒摇篮”的心跳。
那是一个标准的人类通讯频段信号，信号源……来自下方那片巨大残骸的深处。
信号在不断重复着一段简短的明码信息：
“这里是……摇篮之眼前哨……还有……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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