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的雪与未凉的家
正月初六的雪,是开春前最执拗的一场冷。风裹着雪沫子往人领子里钻,刮在脸上像细针扎,王盛杰的灵堂搭在老小区那排爬满枯藤的楼下时,黑底白字的挽联被吹得猎猎响,连空气里飘着的煤烟味都透着股化不开的沉郁。这灵堂本该在大年三十就立起来的——那天王盛杰在空荡的家里喝了百草枯,邻居发现时,锅里还温着半锅没喝完的粥,桌上摆着没拆封的春联。可家里人实在怕过年的喜庆被冲了,怕亲戚朋友说“大过年的不吉利”,硬是咬着牙把他送进了停尸间,一放就是五天。直到正月里的鞭炮声淡了,饺子的香味散了,才敢趁着这雪天,张罗出殡的事。
李桂兰踩着雪来的时候,棉鞋底沾了厚厚的雪,走一步“咯吱”响一声。她手里攥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黑布,是去年给老伴做寿衣剩下的,布角还沾着晒豆子时蹭的灰。刚走到灵堂门口,就看见王盛杰的大哥王建国蹲在台阶上抽烟,烟蒂在雪地里摁出一个个黑窟窿,烟灰落在他褪色的蓝棉袄上,他也没顾上拍。旁边还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扎着低马尾,额前的碎发冻得贴在皮肤上,穿件洗得发白的红棉袄,是王建国的女儿王怡萌。姑娘手里攥着根快冻硬的糖葫芦,糖壳子裂了缝,露出里面裹着的山楂——那是昨天王怡萌在集上买的,说“叔以前总念叨想吃,可惜没等到”。
“建国哥,”李桂兰的声音裹着寒气,有点发颤,“盛杰他……在停尸间那几天,没受委屈吧?大过年的,就他一个人待在那儿……”
王建国抬起头,眼睛红得像熬了三夜,胡茬上挂着的雪粒融成了水,顺着下巴往下滴。他喉结动了动,好半天才说出话:“哪能不受委屈?三十晚上我去看过他一次,停尸间里冷得像冰窖,别人家里都在吃饺子、看春晚,他就孤零零躺在那儿,连件盖的厚衣服都没有……”他把烟蒂狠狠摁进雪堆,起身掀开灵堂的棉帘,棉帘上的冰碴子掉下来,砸在地上碎成小块,“进来吧,好多老熟人都来了,都是以前跟盛杰一起跑运输、在工地扛钢筋的,都惦记着他。”
灵堂就搭在一楼的过道里,用塑料布隔出一块小空间,正中间摆着王盛杰的黑白照片。照片是四年前在工地拍的,那时他刚帮工友抢回了卡在机器里的手,大家凑钱请他吃了碗面,顺便用手机拍了张合影。照片里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笑得憨厚,牙齿黄却亮,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还能看出点年轻时的利落。供桌上摆着三个菜:一盘红烧肉、一碗炒鸡蛋、一碟凉拌黄瓜,都是王盛杰以前爱吃的。李桂兰走到照片前,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帕子是粗布的,擦得眼角发疼,她忽然就想起二十年前——那时她跟王盛杰家就隔一堵墙,王盛杰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路过她家窗台下时,总会喊一嗓子“桂兰姐,炉子灭了没?我给你捎块煤”。有次她老伴生病,家里没钱买药,还是王盛杰跑回家拿了存折,说“桂兰姐你先拿去用,别耽误了治病”,那存折里的钱,是他攒了半年想给女儿买新书包的。
“桂兰姨,你也来了。”身后传来王怡萌的声音,小姑娘声音细,带着点怯意,像怕惊扰了什么。李桂兰回头,看见王怡萌把糖葫芦轻轻放在供桌旁,双手攥着衣角,眼神直愣愣盯着照片,“我叔以前总说,等我考上高中,就带我去吃城里的糖葫芦,说城里的糖葫芦裹的糖厚,还不粘牙……可我去年考上高中了,他还没带我去呢。”
灵堂里的人渐渐多了,都是些熟面孔。老张头拄着拐杖来了,他是王盛杰以前跑运输时的老搭档,两人跑长途时,总在服务区分享一个饭盒,王盛杰总把肉多的那边推给老张头,说“张叔你年纪大,得补补”。这次老张头来,特意穿了件新做的黑棉袄,手里攥着个用红布包着的信封,说是给小娟的——小娟是王盛杰唯一的女儿,才八岁,昨天还抱着王盛杰的旧外套哭,说“爸爸的衣服还没洗,我要等他回来穿”。
建筑队的小李也来了,他比王盛杰小十岁,以前在工地跟王盛杰住一个工棚。小李手里攥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红着眼圈走到王建国面前:“建国叔,这是我们几个工友凑的钱,一共两千三,你拿着,给盛杰哥办后事用。盛杰哥以前待我们好,谁感冒发烧了,他连夜去药店买药;谁家里有困难,他第一个掏腰包。这钱,是我们的心意,你可千万别推辞。”
王建国想推回去,可小李的手攥得紧,他只好接了,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拍了拍小李的肩膀:“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大伙。盛杰要是知道,肯定高兴。”
灵堂里的炭火盆烧得旺,橘红色的火苗映着每个人的脸,大家围着炭火盆坐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王盛杰的好。有人说他跑运输时,为了帮货主赶时间,两天两夜没合眼;有人说他在工地时,看见新来的小工搬不动钢筋,主动上去搭把手,还教人家怎么省劲;还有人说他女儿小娟生日时,他特意请假,带着小娟去游乐园,拍了好多照片,逢人就拿出来看,说“我闺女长得俊吧”。说着说着,就有人抹起了眼泪,炭火偶尔“噼啪”响一声,把那些回忆衬得更酸,连空气都变得稠稠的。
中午的时候,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却没什么暖意,惨白的光落在地上的雪上,晃得人眼睛疼。王建国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突然拍了拍手,让大家都安静下来。他的目光扫过灵堂里的人,最后落在了站在角落的小娟身上——小姑娘穿着件不合身的黑外套,是王怡萌穿过的旧衣服,袖口卷了好几圈,露出细瘦的手腕。她手里攥着个布娃娃,是王盛杰去年给她买的,娃娃的头发都掉了好几撮,可她还是紧紧抱着,眼睛肿得像核桃,一看就是刚哭过。
“各位亲戚、老伙计,今天当着盛杰的面,我有个事要说。”王建国的声音有点哑,却很坚定,每一个字都透着股郑重,“小娟今年才八岁,盛杰走了,她妈走得早,现在没人管。我是她大伯,我想领养她,以后她就跟我过。我保证,供她读书,给她做饭,夏天给她买冰棍,冬天给她买棉袄,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就像待怡萌一样待她。”
这话一出,灵堂里顿时静了,连炭火声都听得分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王建国身上,有惊讶的,有赞许的,也有带着点担忧的。王怡萌先反应过来,她拉了拉王建国的衣角,仰着头说:“爸,我同意!我跟小娟妹妹玩得好,以后我帮你照顾她,给她梳辫子,带她去上学。”
坐在最里面的三婶先开了口,她是王盛杰的远房婶子,平时最操心家里的事。三婶放下手里的茶杯,轻轻叹了口气:“建国,你可想好了?你家里条件也不算好,怡萌明年就要上高中了,花钱的地方多,再添个小娟,担子可不轻啊。”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二叔打断了。二叔是个直性子,以前跟王盛杰一起在工地干过活,最知道王盛杰的苦。他一拍大腿,声音有点大:“三嫂,话不能这么说!盛杰是咱们王家的人,小娟也是咱们王家的娃,总不能让她没人管吧?难道要让她去孤儿院?建国愿意领养,是好事,是负责任!咱们做亲戚的,该支持才对!”
“就是啊,”老张头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他的腿不好,是以前跑运输时落下的毛病,站着都有点费劲,可还是坚持着说,“建国是个实在人,我跟他打交道这么多年,知道他的为人。小娟跟他过,我们都放心。以后要是有啥困难,咱们大伙也能搭把手。”
李桂兰也跟着点头,她走到小娟身边,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娟,跟你大伯过好不好?你大伯是好人,以后桂兰姨常去看你,给你带糖吃。”
小娟抬头看了看李桂兰,又看了看王建国,眼睛里慢慢有了点光。她以前跟王建国不亲,可记得爸爸以前总说“大伯是好人,以后要是爸爸不在了,你就找大伯”,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小手慢慢松开了布娃娃,攥住了王建国的衣角。
王建国看着大家,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有个想法,盛杰家里剩下的那些东西——那间老房子,还有冰箱、洗衣机,还有他攒的那点钱,都归我。不是我要占这个便宜,是这些东西我留着,以后都能用在小娟身上,给她买文具、买衣服、交学费。大家要是信得过我,就举个手,咱们表个态。”
话音刚落,李桂兰第一个举起了手,她的手有点抖,却举得很高:“我信得过建国哥!建国哥是个老实人,不会亏了小娟。”接着,二叔、三婶,还有几个远房亲戚,都纷纷举起了手,连几个来帮忙的工友也跟着举了手。王怡萌踮着脚,把手举得高高的,脸上带着点兴奋:“我也同意!我要跟小娟妹妹一起住!”
王建国看着满屋子举起来的手,心里一暖,眼眶有点发热。他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领养协议,协议是他昨天找崔良伟写的——崔良伟是村里的会计,字写得好,也是亲戚里最懂规矩的,大家都信他。王建国把协议递给崔良伟,说:“良伟,麻烦你把协议念念,大家都听听,要是没意见,咱们就签字,也让盛杰放心。”
崔良伟接过协议,清了清嗓子,慢慢念了起来:“今有王盛杰之女王小娟,年八岁,其母不知去向,其父王盛杰于正月初一辞世,现由其大伯王建国自愿领养。自协议生效之日起,王小娟的生活、教育及医疗等费用均由王建国承担,王建国对王小娟负有监护责任。王盛杰遗留家产,包括位于xx小区的房屋一间、海尔牌冰箱一台、美的牌洗衣机一台及银行存款人民币五千元,均归王建国所有,此财产仅用于王小娟的生活及教育开支,不得挪作他用。见证人:崔良伟、王建军(二叔)、李秀兰(三婶)……”
念到“不得挪作他用”时,三婶悄悄松了口气,她跟旁边的二婶小声说:“这下好了,小娟有归宿,盛杰的东西也有了着落,还写了协议,不会被乱花。咱们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二婶点点头,眼眶有点红:“是啊,盛杰走得太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娟。以前我还总担心,小娟没人管可怎么办,现在建国愿意管,还有协议在,咱们也不用天天揪着心了。”
协议念完,没人有意见。王建国在协议上签了字,字迹有点歪,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崔良伟和二叔、三婶也分别签了字,作为见证人。王建国把协议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揣着个宝贝。他走到小娟面前,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些,还轻轻帮小姑娘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小娟,以后跟大伯回家,大伯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放好多糖,好不好?”
小娟看着王建国,突然扑进他怀里,小声哭了起来:“大伯,我想爸爸……”
王建国拍着她的背,声音也有点哽咽:“小娟乖,爸爸在天上看着咱们呢,他看见你好好的,就放心了。以后大伯就是你的爸爸,怡萌姐姐就是你的姐姐,咱们是一家人。”
下午两点,葬礼开始了。哀乐声从临时接的音箱里传出来,有点走调,却格外催人泪下。大家排着队,慢慢走到王盛杰的棺木前鞠躬告别。小李走在最前面,他看着棺木,眼泪止不住地流,嘴里还念叨着:“盛杰哥,你放心,小娟有建国叔照顾,我们也会常来看她的,帮你看着她长大。”老张头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棺木前,深深鞠了三个躬,每一个躬都弯得很低:“盛杰,一路走好。你这辈子太苦了,到了那边别再这么拼了,好好歇歇,多吃点好的。”
棺木抬起来的时候,小娟突然哭得更凶了,她紧紧攥着王建国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大伯,我想跟爸爸一起走,我不想跟爸爸分开……”王建国把她抱起来,用棉袄裹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小声说:“小娟乖,爸爸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会在天上看着咱们,看着你好好读书,看着你长大。咱们好好的,爸爸才放心。”
送葬的队伍慢慢走出小区,雪又开始下了,不大,像柳絮一样飘着,落在每个人的头上、肩上。队伍里的人大多低着头,手里拿着白花,脚步声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响,跟哀乐声混在一起,透着股说不出的伤感。王怡萌走在王建国旁边,帮小娟挡着雪,小声跟她说:“妹妹,以后我就是你姐姐,谁欺负你,我帮你出头。咱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好不好?”小娟靠在王建国怀里,看着漫天飞雪,眼泪慢慢停了,她轻轻点了点头,把脸埋进了王建国的棉袄里——棉袄里有股淡淡的煤烟味,像爸爸以前的味道。
葬礼结束后,王建国把小娟带回了家。他家就在隔壁小区,是个两居室,房子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王怡萌早就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好了,给小娟铺了新床单,是粉色的,上面印着小兔子图案,还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偶放在枕头边:“妹妹,这个小熊给你,晚上抱着它睡觉,就不害怕了。我以前害怕的时候,就抱着它。”
王建国去厨房做饭,他系上围裙,从冰箱里拿出块五花肉,是昨天特意买的,知道小娟爱吃红烧肉。他慢慢把肉切成块,放进锅里焯水,又放了糖、酱油,小火慢炖。厨房里很快飘出了红烧肉的香味,还煮了小娟爱吃的鸡蛋羹,蒸得嫩嫩的,撒了点葱花。端上桌时,王建国特意把最大块的肉夹给小娟:“快吃,多吃点,长得高,以后才能跟姐姐一起上学。”
小娟拿着筷子,慢慢吃着肉,眼睛里又有了点笑模样。王怡萌也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小娟:“妹妹,你吃,我不爱吃肉。”其实王怡萌也爱吃红烧肉,只是想让给小娟。
晚上,小娟躺在床上,抱着小熊,看着窗外的雪,突然问王怡萌:“姐姐,大伯会不会像爸爸一样,突然就不见了?”
王怡萌摸了摸她的头,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轻声说:“不会的,大伯是好人,他会一直陪着我们的。你看,大伯还跟我们签了协议呢,协议上写着要照顾你长大,大伯不会说话不算数的。”
王建国站在门口,听见这话,心里一暖。他掏出那份领养协议,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跟家里的户口本放在一起。抽屉里还有个小盒子,里面装着王盛杰以前给他的烟,他早就戒了烟,却一直留着,像留着份念想。
他知道,王盛杰走了,但他得把这个家撑起来,把小娟照顾好。不辜负盛杰的托付,不辜负亲戚们举起来的那些手——那些手,不是简单的同意,是把王家的责任,把小娟的未来,都扛在了他肩上。
窗外的雪还在下,一片一片落在窗台上,慢慢积了起来。可屋里的灯亮着,暖融融的,红烧肉的香味还没散,王怡萌在给小娟讲童话故事,小娟的笑声轻轻飘出来,落在空气里,像春天的嫩芽。王建国靠在门框上,看着屋里的两个孩子,心里那块因为盛杰走了而空着的地方,慢慢被填满了。
正月初六的雪虽然冷,但总有化的时候。就像这日子,再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互相帮衬着,总能慢慢过暖,总能把那些空落落的地方,都填上爱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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