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悬在堂屋八仙桌旁的铜钩上,枣木烟杆被岁月揉出深褐的包浆,像是把一辈子的日头都吸进了木头纹理里。铜烟锅边缘磨得发亮,映着屋顶漏下来的光,能隐约看到里面残留的烟垢——那是四十年旱烟养出来的痕迹。烟嘴处那圈深深的牙印最是显眼,左边深右边浅,是父亲抽烟时总爱用门牙轻咬烟嘴的习惯,几十年下来,竟在硬木上刻出了专属的形状。
我打小就知道这烟斗金贵。那会儿家里穷,像样的物件没几样,唯独这烟斗,父亲从不许我们乱碰。有次邻居家的狗闯进院子,撞得八仙桌晃了晃,烟斗从铜钩上掉下来,父亲当时正在喂猪,听见声响就像被烫了似的冲过来,捡起烟斗的手都在抖,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确认烟杆没裂,才长舒一口气。后来我才从母亲嘴里知道,这烟斗是爷爷临终前给父亲的。那年爷爷得了肺痨,躺在床上咳得喘不上气,却还攥着父亲的手,把烟斗塞进他掌心说:“烟能解乏,可别贪多。咱庄稼人不图大富大贵,守着平安健康,能看着孩子长大,就是顶好的日子。”
小时候我总爱缠在父亲身边,看他摆弄烟斗。春耕时节最忙,天不亮他就扛着锄头下地,直到日头挂在头顶才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系在腰间的烟斗解下来,往门槛上一坐,从蓝布烟荷包里抓出一撮旱烟。那烟荷包是母亲用旧布料缝的,边角都磨出了毛,里面的旱烟是父亲自己种的,晒干后揉碎了装进去,闻着有股淡淡的焦香。父亲的手指粗糙,却格外灵巧,他把旱烟捻碎,细细密密地填进烟锅,填一层就用拇指按实,直到烟锅被填得满满当当,才摸出火柴。“哧”一声,火柴头的火星落在烟锅上,他赶紧把烟嘴含在嘴里,猛吸一口,烟雾从嘴角慢慢漫开来,裹着烟草香飘到我鼻尖。他眯着眼,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田埂上晒透的麦秸,连带着声音都软了:“傻丫头,别凑这么近,烟呛。”可我偏不挪窝,伸手想摸烟锅里跳动的火星,他就把烟斗往旁边挪挪,另一只手轻轻拍我的头,掌心的老茧蹭得我额头发痒。
有年夏天,父亲在地里割麦子,我跟在后面捡麦穗。天热得像个大蒸笼,他割一会儿就直起腰,从兜里掏出烟斗,找棵大树坐下抽两口。我累得满头大汗,也凑过去躲阴凉,看着他抽烟的样子,突然觉得这烟斗特别神奇——好像只要抽上一口,父亲的累就全没了。那天中午,父亲回家后倒头就睡,我盯着墙上的烟斗,心里直发痒,偷偷搬了个小板凳,踮着脚把烟斗够了下来。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从烟荷包里抓了点旱烟,胡乱塞进烟锅,又摸出火柴划亮。可刚把烟嘴叼在嘴里,猛吸一口,辛辣的烟就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连手里的烟斗都掉在了地上。
父亲被吵醒了,看到我坐在地上哭,又看了看旁边的烟斗,非但没生气,还笑得直拍大腿,眼泪都笑出来了:“傻丫头,这烟斗认人呢!你还小,肺嫩,哪禁得住这旱烟?”他走过来,弯腰把烟斗捡起来,用衣角擦了擦烟嘴,又仔细检查了烟杆,确认没摔坏,才重新挂回铜钩上。“等你以后长大了,远嫁了,要是想家,就看看这烟斗,就当爹在家陪着你一样。”那时候我不懂“远嫁”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父亲的话像田里的泥巴,黏糊糊的没味道,光顾着揉眼睛,没接话。
我上初中那年,村里有人去深圳打工,回来时穿得光鲜亮丽,还带了不少新奇玩意儿。父亲送我去学校时,正好碰到那人,对方拍着父亲的肩膀说:“老周,别在村里刨土了,跟我去深圳,一年能挣你好几年的钱!”父亲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腰间的烟斗:“我走了,家里的地谁种?孩子谁管?我这烟斗也离不开老家的旱烟。”那人撇了撇嘴,说父亲没出息,守着几亩地和一个破烟斗,这辈子也发不了财。父亲没反驳,只是把我往身边拉了拉,轻声说:“发财哪有孩子平安重要?”
后来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要住校。开学前一天晚上,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父亲坐在桌旁,把烟斗拿在手里擦了又擦。他用的是母亲缝衣服剩下的碎布,擦得格外仔细,连烟锅角落里的烟垢都用牙签挑干净了。擦完后,他从烟荷包里掏出个小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块,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平安”两个字,是他歪歪扭扭的笔迹——父亲没读过多少书,这两个字还是我小时候教他写的。“丫头,这烟斗你带着。”他把烟斗往我手里塞,烟杆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暖暖的。“在学校别省着吃饭,要是想家了,就摸摸它,跟爹在家陪着你一样。”我看着烟斗,又看了看父亲鬓角新冒的白发,鼻子一酸,却还是把烟斗推了回去:“爹,我不要,你还得用它解乏呢。再说了,学校不让带这些东西。”他愣了愣,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点了点头,把小红布包塞进我书包:“那这个你拿着,保平安。缺钱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别自己扛着。”
去县城上学的那天,父亲骑着自行车送我,车后座上绑着我的行李。一路上,他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从兜里掏出烟斗,想点烟,又想起我在旁边,把火柴塞了回去。到了学校门口,他帮我把行李搬下来,反复叮嘱我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注意身体。我催他赶紧回去,他却站在原地,看着我走进校门,直到我看不见他了,才骑着自行车离开。后来同学跟我说,我走后,父亲在学校门口站了好久,还拿着烟斗摸了半天。
高中三年,我很少回家,每次打电话,父亲总在那头说“家里都好,你别惦记”,末了总要加一句“别总熬夜,饭要按时吃”。母亲偷偷跟我说,我不在家的时候,父亲抽烟抽得少了,常坐在堂屋对着烟斗发呆,有时候会自言自语,说想起我小时候抢烟斗的样子。有次我攒了点钱,给父亲买了件新棉袄寄回家,他高兴得跟邻居说“这是我丫头买的”,却把棉袄叠得整整齐齐收进衣柜,还是穿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说“旧衣服暖和,新的留着过年穿”。
高考那年冬天,我感冒了,咳嗽得厉害。给家里打电话时,我没说,怕他们担心。可没过几天,父亲就骑着自行车来了学校,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母亲熬的姜汤,还有他从村里医生那拿的药。他冻得耳朵通红,手也冻得发紫,却还是先把布包递给我:“快把姜汤喝了,趁热。医生说这药治咳嗽管用,你按时吃。”我看着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爹,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跑过来?”他笑了笑,摸了摸腰间的烟斗:“我听说你感冒了,不放心。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那天他没待多久,怕影响我学习,喝完一碗热水就走了。看着他骑自行车离开的背影,我攥着手里的药,心里又暖又酸——那时候我才明白,父亲的爱,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而是像这老烟斗一样,沉默却坚定。
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又留在那儿工作,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每次回家,父亲都会提前在村口等我,手里攥着烟斗,却没点烟。看到我,他就赶紧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嘴上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角却笑出了皱纹。到家后,他会把烟斗擦干净,挂在铜钩上,然后去厨房给我做好吃的,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菜。吃饭的时候,他总爱给我夹菜,问我工作累不累,有没有按时吃饭。我让他少抽烟,他总说“没事,抽了一辈子了,戒不掉”,可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
变故是在我三十岁那年冬天。那天我正在开会,手机突然响了,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丫头,你爹……你爹咳得喘不上气,送医院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笔都掉在了地上。散了会,我来不及跟领导请假,就往火车站赶,一路上满脑子都是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烟的样子,心里慌得不行。到了县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连呼吸都带着喘,手里却紧紧攥着那只老烟斗,烟杆被他握得发烫,指节都泛了白。
母亲坐在床边,眼睛红肿,看到我来了,哽咽着说:“昨天你爹还在地里砍白菜,晚上就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早上就喘不上气了……”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皱着眉说:“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加重,还有肺感染,情况不太好,得赶紧住院治疗。住院费押金要先交五千,后续治疗费用还不确定。”我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五千块,对当时的我来说不是小数目——我刚在省城买了房,每个月要还房贷,手里没多少积蓄。可看着医生严肃的表情,想到病床上的父亲,我咬了咬牙说:“医生,我一定凑够钱,您一定要治好我父亲。”
我给同事打电话借钱,又跟亲戚们周转,跑了一下午,终于凑够了五千块。交完押金,我回到病房,守在父亲床边,把烟斗轻轻放在他枕边,轻声说:“爹,你快点好起来,还教我填烟呢。等你好了,我就陪你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去。”父亲似乎听见了我的话,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眼睛。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在医院和出租屋之间奔波。早上给父亲擦脸、擦手,喂他吃饭、吃药,下午就去医院附近的餐馆打零工,挣点生活费。母亲年纪大了,我不让她熬夜,让她晚上回家休息,我在医院守夜。有天晚上,父亲突然醒了,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力气。我赶紧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见他喃喃地说:“烟斗……烟荷包……”我赶紧从包里把烟荷包拿过来,他从里面摸出个东西,是当年那个小红布包,里面的“平安”纸条已经泛黄,边缘都磨破了。“丫头,这……给你。”他把布包塞到我手里,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爹不图你挣大钱,就图你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别为了我……花钱……”我攥着布包,眼泪滴在上面,把布包又塞回他手里:“爹,你别担心钱的事,我能解决。你只要好好治病,早点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他看着我,眼角流出了眼泪,慢慢闭上了眼睛。
父亲住了一个月院,病情终于稳定了,可以出院了。回家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父亲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母亲跟在旁边。快到家门口时,父亲突然说:“丫头,把烟斗给我。”我把烟斗递给他,他攥着烟斗,看着熟悉的院子,嘴角露出了笑容:“还是家里的地方好。”
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抽过烟。他把烟斗挂回堂屋的铜钩上,每天都会拿下来擦一擦,就像以前擦烟杆一样仔细。有时候,他会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烟斗,看着田里的庄稼,一看就是一下午。我问他想什么呢,他就笑着说:“想你爷爷当年教我种庄稼的样子,想你小时候抢烟斗的样子。你爷爷说得对,平安健康就是顶好的日子。以前我不懂,总想着多挣点钱,让你们过好日子,却忘了自己的身体,也没好好陪你们。”我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说:“爹,现在也不晚。以后我常回家陪你,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日子。”
去年春节,我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家过年。女儿第一次见到父亲,却一点也不陌生,缠着父亲要听故事。父亲坐在沙发上,把女儿抱在怀里,从墙上取下老烟斗,小心翼翼地递给她,说:“这是姥爷的老烟斗,里面装着平安呢。当年你妈妈小时候,还抢着要抽我的烟,结果呛得直哭。”女儿拿着烟斗,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把烟嘴叼在嘴里,惹得全家人都笑了。父亲笑得眼角都湿了,看着我和丈夫,又看了看女儿,说:“你看,这就是咱的富贵局。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能在一起吃饭、说话,比有多少钱都强。”
现在,父亲的老烟斗依旧挂在堂屋的铜钩上,枣木烟杆的包浆更浓了,铜烟锅还是那么亮,烟嘴处的牙印依旧清晰。每次回家,我都会把烟斗拿下来擦一擦,就像父亲当年那样。有时候,我会坐在父亲身边,听他讲过去的事,讲爷爷怎么用这烟斗护着一家人度过饥荒,讲他年轻时怎么用这烟斗在田埂上歇脚,讲我小时候的趣事。
我终于明白,这烟斗里装的从来不是旱烟,是爷爷对父亲的牵挂,是父亲对我的疼爱,是我们一家人最简单也最珍贵的“富贵”。毕竟,金银珠宝会贬值,名利地位会消失,只有平安健康在,家就在,日子就有奔头。就像父亲常说的,平安健康,才是顶级的富贵局——这老烟斗,就是最好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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