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之:当我拿起烟斗时
父亲的老烟斗还挂在堂屋的木挂钩上,铜烟锅被岁月磨得发亮,竹烟杆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细痕,像他生前手背暴起的青筋,藏着我从前读不懂、如今却字字滚烫的故事。从前总见他在田埂上坐定,摸出烟丝慢悠悠填满烟锅,火柴“嚓”地划亮,烟雾裹着暮色升起,他望着远处的麦田,眉头皱成一道沟壑,却从不说半句苦。我曾踮脚够过那烟斗,沉甸甸的,凑近闻是呛人的烟草味,那时只觉得,这不过是父亲排解疲惫的玩意儿。
去年深秋,公司项目崩盘,我背着一身债务回家。推开院门时,只有母亲坐在老位置缝补,父亲常坐的藤椅空着,挂钩上的烟斗孤零零晃着。我蹲在藤椅旁,把失败的狼狈、旁人的指点一股脑倒出来,话没说完,眼泪先砸在地上。母亲叹了口气,把烟斗递到我面前,“你爸以前难的时候,就靠它缓神,试试?”我笨拙地学着父亲的样子填烟丝,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燃,辛辣的烟味直冲喉咙,我猛地咳嗽,眼泪呛得更凶——恍惚间,竟像看见父亲坐在对面,正用粗糙的手掌拍我的背。
后来清明去给爷爷上坟,我才从墓碑上的生卒年月算清,爷爷走那年,父亲根本不是我从小听来的“三十岁”,而是刚满26岁。母亲红着眼补充,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家里已经欠着外债,父亲白天在生产队扛最重的活,晚上就着煤油灯算工分,烟抽得比后来更凶。更让我心头发紧的是关于我自己的事:我出生后三年里,断断续续住了7次院,每次都是急病,药费像座小山。我总问母亲,当年那么穷,钱是怎么凑齐的?母亲没多说,直到前阵子门口的老叔来串门,喝着茶才把旧事讲透,还提起了那年快过年时的事。
“你爹那时可是咱村儿里响当当的人物啊!他不仅头脑灵活,而且为人正直善良,深受大家的信任和敬重呢!所以当时队里就让他担任现金保管这个重要职务啦!要知道,这可是一份责任重大的工作呀!毕竟全队人的工分钱、种子钱可全都由他负责管理呢!这些钱可不是小数目哦,它们都被小心翼翼地锁在了你们家堂屋里那个破旧不堪但却无比珍贵的抽屉里。而掌管这把抽屉钥匙的重任自然也非你爹莫属咯!那把钥匙简直就是无价之宝嘛,无论白天黑夜,它都会紧紧地悬挂在你爹的腰间,仿佛比任何东西都还要宝贵似的。
老叔一边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一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然后用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茶杯边缘,似乎想要从这种触感中寻找到一些曾经的温暖与安慰。然而,随着话题渐渐深入,他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沉:“那一年的腊月二十八啊,天气冷得要命,简直可以把人的耳朵给生生冻掉!你爹独自一人待在堂屋里那张古老的八仙桌子前,正埋头仔细核对账目呢。只见他面前摆放着一本厚厚的账本,旁边还放着一盏摇曳不定的煤油灯。由于灯光昏暗且闪烁不停,使得你爹投射在墙上的影子显得格外修长扭曲。
你爹左手紧按着账本,右手则捏住一支铅笔,全神贯注地计算着每一笔收支款项。时不时地,他会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指尖沾上一点唾液,然后熟练地翻动书页。就这样一页接着一页,那些原本崭新光滑的纸张因为反复摩擦而逐渐变得粗糙起来,并开始微微泛起绒毛。与此同时,你爹嘴里叼着的烟袋也是一会儿熄灭一会儿点燃,一会儿又再次熄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到最后连桌子角落里堆积如山般的烟灰缸都快要满溢出来了。
老叔顿了顿,又说:“他急得直绕圈,棉袄都被汗浸潮了,连夜叫起你妈,声音带着颤:‘快,从家里拿三块钱来!’你妈当时就急了,翻出布包说‘眼看要过年,孩子的新衣服还没扯布,这钱动了咋弄?’你爹红着眼,喉结滚了滚:‘集体的钱,一分一厘都是大家的血汗,少一分都不行,先补上,咱家的事往后再想办法。’你妈没办法,只好把攒了半年的私房钱拿出来。后来过了半个月,你爹翻旧账时才发现,是自己把秋收的工分账算错了小数点,多减了三块。那三块钱虽然后来还回来了,可你爹愣是好几天没睡安稳,总坐在门槛上抽着烟斗叹气,说‘差点对不起队里的老少爷们’。”
听到这儿,我忽然怔住了——记忆里模糊的画面突然清晰:小时候总见父亲的黑皮带上,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有抽屉的、有粮仓的、还有生产队仓库的。那时我总觉得,他走路时故意让钥匙晃得响,是在炫耀什么;如今才懂,那哪里是炫耀?那串钥匙碰撞的声响,是他的责任,是他的荣光,更是他的坚守与担当。他攥着的从来不是钥匙,是全队人沉甸甸的信任,是即便家里揭不开锅,也不能辜负的托付。
也是从老叔的话里,我才知道父亲当年的谨慎:那时候街坊都爱端着饭碗在街上聚着吃,就着热乎饭聊家常解闷,父亲却从来不敢。他总在屋里快速扒拉两口饭,放下碗就去摸腰间的钥匙,走到抽屉前拉一拉,确认锁牢了才放心;有时坐在门槛上抽烟,也总时不时摸一下钥匙,眉头皱着,像守着什么稀世珍宝——那哪里是珍宝,是全队人的活命钱,是大家对他的信任。
我摩挲着烟杆上的裂痕,忽然懂了那些年父亲沉默的重量。他哪是不怕委屈?爷爷早逝的重担、我住院的焦虑、集体托付的责任,桩桩件件都压在他肩上。可他从不在人前露半分难色,只是把委屈像烟丝一样,一撮撮填进烟锅,点燃,再缓缓吐出来,转头就给我凑齐药费,把生产队的账目算得分毫不差。他的心胸不是天生宽阔,是被家庭的苦、集体的责一起撑大的;他的豁达也不是生来就有,是扛着苦难、守着本分走了一路,慢慢熬出来的通透——对家人,他是顶梁柱;对集体,他是定心石。
如今父亲走了快一年,
烟斗依旧挂在那木挂钩上。前几日我又拿起它,坐在曾经属于父亲的田埂上,刚摸出火柴,身后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爸爸,我帮你点!”四岁的小儿子举着打火机跑过来,小胳膊努力举得老高,眼神亮闪闪的,像极了四十多年前,踮着脚想帮父亲递火柴的自己。
我把打火机递给他,看着火苗映亮他的小脸,忽然想起父亲当年在煤油灯下,指尖蘸着唾沫翻账本,腰间钥匙轻轻晃的模样。风拂过金黄的稻穗,烟雾升起时,我仿佛看见父亲就站在不远处,正笑着朝我们挥手。这老烟斗里装的,不只是烟草,是他被委屈磨硬的脊梁,是他对集体、对家人双重的责任与爱,是他藏在岁月里从未说出口的坚韧。如今,这也成了我要传给孩子的密码——既要扛得起家里的事,也要守得住该有的本分。
当烟丝燃尽,我把烟斗擦干净,小心揣进怀里。小儿子拉着我的手问“爸爸,爷爷也喜欢这样抽烟吗”,我点头,给他讲起父亲腰间的那串钥匙,讲起煤油灯下补钱的往事,讲起那些藏在烟雾里的担当。这一刻忽然明白,所谓传承,就是接过父亲留下的“烟斗”,一边学着他把委屈咽下去、把责任扛起来,一边在孩子身上,看见曾经的自己,也看见父亲从未远去的身影——不怨,不慌,守着心,扛着事,把日子里的苦,都熬成往后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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