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之剪刀上的意难平
父亲的铜烟斗,总与那把磨得锃亮的剪刀摆在一起,静静躺在堂屋八仙桌的红木托盘里。烟斗是太爷爷传下来的,烟锅包浆温润得能照见人影,烟杆上“勤俭和家”四个刻字被岁月摩挲得发亮;旁边的剪刀,刃口泛着暗哑的银光,靠近手柄的地方有道浅浅的豁口,那豁口像一道没愈合的伤疤,藏着一段父亲至死都没说透,却时常在深夜独自摩挲叹息的意难平。
那剪刀是二爷爷的遗物。七十多年前,二爷爷是镇上最有名的裁缝,姓王的裁缝铺就开在镇口老槐树底下,门楣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风吹过,“王记裁衣”四个字晃悠悠的,比绸缎铺子的幌子还要惹眼。二爷爷的手,是镇上人都夸的巧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捏着剪刀时,手腕轻轻一转,就能裁出最贴合身形的衣料。他裁的嫁衣,领口的盘扣衬得新娘子眉目如画;他缝的棉袄,针脚细密得不透风,庄稼人穿着下地,顶得住隆冬的西北风;就连孩童的虎头鞋,经他的手一剪一缝,那老虎的眼睛都透着股活灵活现的精气神。十里八乡的人,都愿意多走几里路,来找二爷爷做衣裳,说他手里的剪刀,能裁云剪月,更能裁出人心底的体面。
太爷爷常坐在裁缝铺对面的门槛上,抽着铜烟斗,看着铺子里进进出出的人,眉头却总皱着。那时候,太爷爷的杂货铺刚有起色,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生意做得不算大,却也能让一家人吃饱穿暖。太爷爷总觉得,裁缝是手艺饭,守着一方铺子,挣的是辛苦钱,哪有杂货铺的门路广。他不止一次劝二爷爷:“老二啊,你这剪刀再快,一天也就能裁几件衣裳。放下剪刀,来帮哥打理杂货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咱们把铺子开到县城去,不比你在这小铺子里缝缝补补强?”
太爷爷说这话时,烟锅里的青烟袅袅升起,混着裁缝铺里飘来的针线味,在老槐树下绕了一圈。二爷爷正低头给一件绸缎旗袍锁边,听见这话,手里的剪刀顿了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看着太爷爷,眼神里带着一股倔劲:“哥,你不懂。杂货铺卖的是东西,我这剪刀裁的是人心。一针一线,缝的是别人的体面,也是我的念想。”他不肯松口,太爷爷叹了口气,把烟斗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像散了一地的无奈。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二爷爷守着他的裁缝铺,太爷爷打理着他的杂货铺,兄弟俩各忙各的,见面时话却少了。真正的矛盾,是从分家那件事开始的。那年头,家里的老宅翻修,盖了四间宽敞的砖瓦房,太爷爷琢磨着分家,把老宅的东厢房留给父亲,西厢房给二爷爷。东厢房临街,窗户敞亮,摆上缝纫机和裁衣案,正好能当裁缝铺;西厢房靠着后院,更适合住人。太爷爷觉得,这样的安排,是顾着二爷爷的手艺。
可二爷爷却不这么想。他觉得太爷爷偏心,东厢房宽敞,位置也好,分明是更适合住人,却分给了当时才十几岁的父亲。那天晚上,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八仙桌上,太爷爷、二爷爷,还有父亲,三个人坐在桌前,气氛压抑得像雷雨前的天空。二爷爷捏着那把剪刀,“啪”地拍在桌上,声音脆生生的,打破了沉寂:“哥,东厢房我要了。我那裁缝铺太小,东厢房宽敞,正好能扩一扩。”
太爷爷的脸沉了下来,烟杆在手里转了两圈:“老二,东厢房留给你侄子,他年纪小,住得宽敞些好。西厢房够你住,也够你摆那些针线家伙。”“我不管,我就要东厢房!”二爷爷的倔脾气上来了,梗着脖子,“我这手艺,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半大的孩子?你就是偏心!”
父亲坐在一旁,攥着衣角,小声说:“二叔,东厢房给你吧,我住西厢房就行。”可父亲的退让,却没平息二爷爷的火气,反而让他觉得,这是太爷爷逼着父亲让他。太爷爷气得胡子都抖了,指着二爷爷的鼻子:“你眼里只有你的剪刀,只有你的铺子,根本没有这个家!家业要守,不是争!”那是兄弟俩第一次红脸,吵得面红耳赤,烟斗掉在地上,滚到了二爷爷的脚边,烟锅里的火星溅到他的裤腿上,烫出了一个小洞,他却浑然不觉。
第二天一早,二爷爷背着他的工具箱,走了。工具箱里,放着那把磨得锃亮的剪刀,还有他的针线笸箩。临走时,他把剪刀往八仙桌上一拍,留下一句话:“我不靠家里,照样能活出个人样。”太爷爷站在门口,看着二爷爷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攥着那个铜烟斗,指节都泛了白。烟锅烧得通红,烫得他手心发疼,他却一句话也没说。
二爷爷的裁缝铺开在了镇外的渡口旁,地方偏僻,生意却没冷清多久。他的手艺摆在那里,来渡口坐船的客商,附近村子的村民,还是愿意找他做衣裳。渡口的风大,吹得他的头发渐渐花白,可他手里的剪刀,依旧锋利。他裁的嫁衣,新娘子穿了都说好;他缝的布鞋,庄稼人穿了都说结实。只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他却从不回老宅。太爷爷坐在门槛上,望着渡口的方向,烟斗抽了一锅又一锅,从日出抽到日落,烟灰落了满身,像披了一件白霜做的衣裳。
父亲那时候已经懂事了,他常说,二爷爷是个犟种,太爷爷也是个犟种,两个犟种碰到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可夜里,父亲却会偷偷溜进堂屋,拿出那把剪刀,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磨。磨刀石在父亲手里转着,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月光洒在刃口上,映出父亲的影子,和太爷爷白天坐在门槛上的影子叠在一起,都带着化不开的愁。
变故发生在一个冬天。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鹅毛大雪飘了三天三夜,把整个镇子都裹成了白色。邻村的地主家要娶儿媳妇,派人来请二爷爷去赶工,说给的工钱是平时的三倍。二爷爷舍不得那笔工钱,揣着剪刀就出了门。他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座绑着缝纫机的零件,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到半路,车轮打滑,连人带车翻进了路边的沟里。
缝纫机摔得稀碎,二爷爷的手被车把划破了,鲜血染红了雪地。更让他心疼的是,那把剪刀从口袋里掉出来,摔在石头上,刃口磕出了一道豁口。他爬起来,顾不上手上的伤,疯了似的在雪地里找那把剪刀。找到的时候,剪刀的刃口已经卷了边,那道豁口像一道伤疤,刻在了上面,也刻在了他的心上。
手伤好了之后,二爷爷的右手却留下了后遗症,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握东西的时候,总有些使不上劲。他再也握不稳那把剪刀了,裁衣的时候,线脚总是歪歪扭扭的;锁边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裁坏衣料。来做衣裳的人渐渐少了,裁缝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
消息传到老宅,太爷爷猛地从门槛上站起身,烟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响。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渡口,雪地里的脚印,深一个浅一个。他看见二爷爷坐在裁缝铺的门槛上,手里攥着那把豁口的剪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铺子里的缝纫机蒙上了一层灰,门楣上的招牌,也被风吹得褪了色。
“回家吧。”太爷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杂货铺缺个管账的,你脑子活,正好帮我。”二爷爷的眼眶红了,他捡起剪刀,声音哽咽:“哥,我这手,废了。我连剪刀都握不住了,还能做什么?”太爷爷捡起地上的烟斗,擦了擦上面的雪,塞进二爷爷手里:“手废了,心没废就好。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
那天,兄弟俩坐在裁缝铺的门槛上,抽着同一锅烟。烟斗里的青烟,混着剪刀上的铁锈味,飘出了多年的隔阂。二爷爷终究是回了家,帮着太爷爷打理杂货铺的账目。他的手虽然握不住剪刀了,却能握得住笔,算账算得清清楚楚。只是那把剪刀,他再也没碰过,被太爷爷收进了红木托盘里,和那个铜烟斗放在一起。
后来,太爷爷走了,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个铜烟斗。又过了几年,二爷爷也走了,走的时候,眼睛望着八仙桌的方向,像是还在惦记着那把剪刀。父亲把那把剪刀和烟斗放在一起,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每天都要擦一遍。他常坐在门槛上,抽着烟斗,看着那把剪刀,跟我讲起那段往事。
“当年要是太爷爷不那么倔,能多体谅二爷爷几分;要是二爷爷不那么犟,能多听听太爷爷的话,哪会闹那么多年的别扭。”父亲抽着烟斗,烟锅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着他眼角的皱纹,“兄弟和而家不分,这话,得记一辈子。”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那是一种没能亲眼看着兄弟俩冰释前嫌,好好相守的遗憾。
我小时候,总喜欢摸着那把剪刀,指尖划过刃口的豁口,能感受到岁月的粗糙。父亲会拍掉我的手,说:“别碰,这剪刀上,藏着你太爷爷和二爷爷的念想,也藏着我的意难平。”那时候的我,还不懂什么叫意难平,只觉得那把剪刀和那个烟斗,都带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长大以后,我渐渐明白了。父亲的意难平,从来不是那把磕出豁口的剪刀,也不是那段分家的争执。他的意难平,是两个倔脾气的人,因为一时的执念,错过了那么多年的兄弟情分;是明明心里都惦记着对方,却非要用冷漠和争吵,把彼此推得越来越远。
如今,我也长大了,父亲也走了。那把剪刀和那个铜烟斗,依旧摆在八仙桌上。每次回家,我都会拿起烟斗,摩挲着上面的“勤俭和家”,再拿起那把剪刀,看着刃口的豁口。烟斗里的青烟袅袅升起,混着剪刀上的岁月痕迹,在堂屋里盘旋。
我忽然明白,所谓的家和,从来不是谁赢了谁,也不是谁让着谁。它是放下执念,握紧彼此的手;是不管走得多远,都记得,家里有一盏灯,在等你回来。而那把剪刀上的意难平,终究会被岁月的风吹散,留在时光里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和那句永远不会过时的老话——兄弟和而家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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