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之命运错位
城中村的出租屋，墙皮剥落得厉害，孙光明的奖状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粘在墙上，成了这逼仄空间里最亮眼的装饰。窗外的广场舞音乐震天响，鼓点敲得人心烦，孙少安蹲在阳台的小马扎上，手里摩挲着那杆磨得发亮的老烟斗。
烟丝是最便宜的那种，他捏了一撮填进烟锅，火柴“嗤”地划亮，火苗舔舐着烟纸，腾起的烟雾瞬间裹住了他那张被岁月和劳累刻满沟壑的脸。刚从电子厂下班，工装裤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机油，手掌心的老茧蹭着烟斗，熟悉的触感，能让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松弛。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王彩娥踩着高跟鞋扭了进来，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眉眼间满是得意。“今儿手气绝了！赢了三百多！晚上广场舞队聚餐，我晚点回。”她把钱往桌上一扔，目光扫过阳台的孙少安，又补了一句，“对了，明天光明家长会，你去，我约了做头发，迟到了不好。”
孙少安的手抖了一下，烟灰落在裤腿上，他没拍，只是闷声问：“光明模考不是说要出成绩了？不给他做点好吃的补补？”
王彩娥正翻着衣柜找裙子，闻言撇了撇嘴：“他不是一直年级前五吗？饿了自己点外卖呗。我这领舞的，缺了我，队里那队形都排不明白。”她翻出一条亮粉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划着，镜子里的自己容光焕发，完全没注意到孙少安拧紧的眉头。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孙光明背着书包走了进来。他看见屋里这一幕，眉头轻轻蹙了蹙，悄悄把那张印着“年级第三”的成绩单塞进了书包夹层。“爸，妈，我回来了。”
“赶紧写作业去，别老玩手机。”王彩娥瞥了他一眼，又转向孙少安，“明天记得穿体面点，别穿你那身胜途电子的工装，给我儿子丢人。”说完，她抓起化妆包，风风火火地摔门而去，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阳台上只剩下孙少安一人，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斗，浓烈的烟味呛得他咳嗽几声，眼眶微微发红。他起身走进屋里，从工装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数出三百块，走到光明书桌前，硬塞到儿子手里。“高三费脑子，该吃吃该喝喝，别亏着自己。”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写作业累了就打会儿王者，放松放松，学习和玩要统筹兼顾，别把弦绷太紧。”
孙光明捏着那三百块钱，鼻尖一酸。他抬头看向父亲，鬓角的白发又添了不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他沉默着从书包里摸出一张百元纸币，递到孙少安面前：“爸，你也别太累了，别总吃厂里四块五的标餐。这一百你拿着，厂里餐厅有好的，你也买点吃，你看你白头发又多了。”
孙少安愣住了，喉结滚动了半天，把钱推了回去：“爸不吃啥好的，厂里的饭管饱就行。你留着，买些学习资料，或者买点牛奶。”
父子俩推让了半天，孙少安终究拗不过儿子，只好把那一百块小心地揣进兜里，那纸张带着儿子手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暖。阳台上的老烟斗还在袅袅冒着烟，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第二天上午，阳光正好，洒在高三（1）班的课桌上，暖洋洋的。孙少安特意换上了那件过年才舍得穿的藏蓝色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攥着一个旧笔记本，局促地坐在教室后排。他的工装衬衫洗得发白，在一众衣着光鲜的家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盯着讲台。
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温和有力：“这次模考，我们班整体成绩进步很大，尤其是孙光明同学，稳居年级第三！不仅学习成绩优异，平时在班里还主动帮助同学，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掌声雷动，孙少安连忙跟着鼓掌，手掌拍得通红，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孙光明爸爸，您能上来一下吗？”李老师笑着招手。
孙少安愣了愣，赶紧站起身，有些拘谨地走上讲台。李老师递给他一个红色的信封：“这是学校给品学兼优学生的奖励，200块钱。孙光明从高一到现在，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这份奖励他当之无愧。也感谢您，在背后默默支持孩子。”
孙少安接过信封，指尖微微发颤，他看着台下坐得笔直的儿子，眼眶又热了。他张了张嘴，半天只说出一句：“谢谢老师，谢谢学校！这都是老师教得好！”
家长会散场后，家长们陆续离去。孙少安拉着光明的手，把那200块钱塞到他手里：“小子，真给爸长脸！拿去买点好吃的。”
孙光明却把钱又推了回来，脸上带着腼腆的笑：“爸，不用啦。你昨天给我的300块还没花呢，加上这200，我这个月零花钱绰绰有余了。这个月你不用给我零花钱了。”他顿了顿，眼神坚定，“等我考上大学，以后挣钱养你，你就不用再去厂里加班了。”
孙少安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喉咙发紧，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半天挤出一句话：“好小子，爸等着！”阳光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孙少安兜里的老烟斗，静静贴着他的心跳。
高考放榜日，天刚蒙蒙亮，孙少安就醒了。他没去厂里加班，揣着那杆老烟斗坐在桌前，目光紧紧盯着光明房间的门，手心直冒汗。王彩娥难得没出去，坐在沙发上刷着手机，嘴里嘟囔着：“这查分系统别卡啊，要是考得好，我可得在广场舞队好好显摆显摆。”
孙光明深吸一口气，坐在电脑前，手指微微颤抖地输入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孙少安凑过去，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屏幕加载的那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总分682，全省排名128”的字样跳出来时，孙光明猛地站起身，大喊一声：“爸！我考上了！”
孙少安一下子冲过去，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他一把抱住儿子，粗糙的手掌拍着儿子的后背，哽咽着说不出话，嘴里只重复着：“好小子，好小子……”
王彩娥也凑过来看，看清分数的那一刻，手机“啪嗒”掉在沙发上。她脸上的漫不经心瞬间被惊喜取代，眼眶泛红：“光明……你真这么争气啊！以前是妈不好，光顾着玩，没好好照顾你……”
这时，手机响了，是李老师的电话。孙少安抢着接起，声音都在发抖：“喂，李老师！”
“孙光明爸爸，恭喜啊！”李老师的声音透着喜悦，“光明这个分数，稳上咱们省的顶尖学府了！学校的升学宴，你们一定要来！”
挂了电话，孙少安激动得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突然一拍大腿：“走！今天咱不去小馆子了，去城里最好的酒店，吃大餐！”
王彩娥连忙点头：“我这就换衣服！顺便叫上广场舞队的姐妹，让她们也沾沾喜气！”
孙光明看着手舞足蹈的父母，笑着拿出一张银行卡，递到孙少安手里：“爸，这是我攒的奖学金和平时省下来的零花钱，你拿去，以后别再吃4块5的标餐了。”
孙少安攥紧银行卡，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他摸出兜里的老烟斗，却没有点燃，只是反复摩挲着。他想起书里的那个孙少安，想起贺秀莲的温柔体贴，想起黄土坡上的窑洞。命运错位，让他娶了王彩娥，日子过得磕磕绊绊，满是烟火气的吵闹。
可此刻，出租屋里的笑声盖过了窗外的喧嚣。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老烟斗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孙少安看着眉眼明亮的儿子，看着手忙脚乱找衣服的妻子，忽然觉得，错位的命运里，也藏着意想不到的光。
他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太阳，声音洪亮，带着从未有过的底气：“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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