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北凉学宫三百学子素衣雪冠，于城楼齐诵新成的《北凉赋》。
初时声浪零落，随着陈锡亮将怀中《论语》按在胸口，文气开始如星火燎原。
当“雪耻”二字响彻云霄时，青色光柱冲天而起，边境风雪竟为之倒卷。
次日探马浑身冰甲来报：北莽营中九名巫祝接连吐血，萨满金鼓震裂七面。
腊月二十三，祭灶。
北凉城头，积雪盈尺。天色沉晦，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楼檐角，仿佛一伸手就能撷下一团冻硬的棉絮。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在脸上，留下细微的刺痛。可今日，这酷寒并未能阻挡人群。
城楼下，万头攒动。贩夫走卒、妇孺老幼，皆裹着厚实的冬衣，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朦胧的雾。他们翘首望着城楼，目光中有好奇，有期盼，也有深藏的、被岁月和风雪磨砺出的坚韧。
城楼之上，三百学子，素衣如雪，头戴同色的儒冠，肃然立于风雪之中。衣衫单薄，许多人冻得面色青白，嘴唇发紫，身形在寒风里微微颤抖，但腰杆却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一片初生的竹林。
他们面前，没有香案祭品，只有一篇新墨写就、由学宫司业林知文与几位先生连同陈锡亮等优秀学子共同斟酌完成的《北凉赋》，高悬于城楼内侧，字字铁画银钩，墨色在雪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沉凝。
北凉王徐骁，今日未着王服，只是一袭玄色大氅，静立于城楼一侧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苍狼。他身后，是褚禄山等一众北凉核心将领，甲胄在身，沉默如山。他们的目光，同样落在那三百名少年身上。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这不是祭天，不是告庙，而是一场无人说破、却心照不宣的“文祭”，以文章之气，对抗北莽那传闻中能呼风唤雪、动摇军心的巫祝之术。
林知文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上前一步，声音清越，穿透风雪：“诵——！”
一个字，拉开了序幕。
初时，诵声起得有些零落。少年们的声音被巨大的风雪声吞没，被城下楼黑压压的人群注视着，更被这庄严肃穆的场景所震慑，显得有些气弱。文章词句虽好，却仿佛缺了主心骨，难以凝聚。
“北凉苍苍，朔风莽莽……”
“铁衣曾照寒月，血痕犹染残阳……”
声音在风雪中飘摇，如同寒夜里的几点孤星，光芒微弱。
陈锡亮站在学子队列的前方，他能感受到那股散漫和无力的状态。寒风刮过他单薄的身躯，冷意刺骨。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握住了那半卷《论语》。书卷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他微弱的体温，也带着一路跋涉三百里的风雪记忆，更带着那日北凉王“栽下文骨”的嘱托，和林知文以《男儿行》喝退褚禄山的文气风骨。
不能散！北凉的文章气，不能散！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篇《北凉赋》，而是将全部的心神，沉入怀中那半卷《论语》之中。那些早已刻入骨髓的句子，如同沉睡的火种，被他决绝的意志点燃。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他没有念出声，但那精纯的、源自本心的文气，却随着他心中无声的诵读，猛地从体内升腾而起！不再是微弱的星火，而是一道虽然细小、却无比凝练坚定的青色光柱，自他头顶囟门处透出，直冲晦暗的云层！
仿佛受到了无形的感召！
他身旁的姜泥，体内那道曾被守真和尚以《心经》驯服的剑胚，发出一声清越的附和般的轻鸣，一股带着决绝剑意的文气随之升腾！
紧接着，是曾以文气催发麦苗的赵耕，他回想起泥土的芬芳和麦苗的青翠，那质朴的、生机勃勃的文气也汇入其中！
一点，两点，十点，百点……
如同星火燎原！
三百学子，无论此前是茫然还是气弱，在此刻，都被陈锡亮那率先冲起的文气所点燃，被那弥漫开来的、同源而共振的浩大意念所激荡！他们不再仅仅是背诵文章，而是将各自对北凉这片土地最深沉的情感——或许是家园被毁的仇恨，或许是亲人离散的悲痛，或许是对未来的憧憬，或许只是最简单纯粹的守护之念——尽数倾注于口中的词句！
零落的诵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海潮初起般的合诵！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齐，越来越凝聚！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重量，砸在风雪之中，砸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上！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雪吾辈之耻，复华夏之疆！”
当那蕴含了无数血泪与期望的“雪耻”二字，如同惊雷般从三百张年轻的口中同时迸发，轰然炸响于北凉城上空时——
异变陡生！
三百道原本各自升腾的青色文气，在这一刹那，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与融合！它们不再分散，而是如同百川归海，猛地汇聚成一道巨大无比的、凝如实质的青色光柱！
光柱粗壮如殿柱，自城楼之上冲天而起，瞬间贯通了天地！那沉晦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铅云，被这蕴含着磅礴精神意志的青色光柱悍然撕裂！云层翻卷退避，露出其后久违的、苍蓝色的天穹！
光柱并未停止，其蕴含的煌煌正气、凛凛风骨，化作一股无形的、浩大的冲击波，向着北方，向着边境的方向，轰然扩散！
更令人震撼的景象发生了！
边境线上，那原本铺天盖地、持续不断向着北凉境内飘落的鹅毛大雪，在这股无形力量的冲击之下，竟仿佛撞上了一堵坚不可摧的无形气墙！
雪，停了。
不，不是停了。
是倒卷！
漫天飞舞的雪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攫住，猛地一顿，随即竟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着来路——北莽的方向，倒飞而去！
风雪倒卷三十里！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旷古未闻的奇景惊呆了。百姓们张大了嘴，忘记了寒冷。将士们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徐骁立于阴影中，玄色大氅在骤然平息的风中轻轻摆动，他望着那贯通天地的青色光柱，望着倒卷的飞雪，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动了一下。
青色光柱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消散。云层重新合拢，但那股弥漫在天地间的肃杀严寒，却仿佛被驱散了不少，空气中隐隐流动着一股暖意，那是文气涤荡后残留的精神余温。
次日清晨，一骑探马，带着满身的冰甲和疲惫，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疯狂地敲响了北凉王府前的闻登鼓。
“报——！”
探马冲入殿中，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颤抖，却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昨日未时三刻，北莽中军大营，九名主持风雪巫术的大巫祝，接连吐血昏厥！”
“他们供奉的萨满金鼓，一夜之间，无人敲击，竟自行震裂七面！”
“北莽军心震动，风雪已止，边境……暂时无虞了！”
消息传开，北凉震动。
城楼之上，陈锡亮与三百学子早已力竭，许多人瘫坐在地，却无人说话。他们望着北方，望着那片曾被文气光柱洞穿的天穹，脸上混杂着疲惫、震撼，以及一种破土而出的、崭新的信念。
文气，可冲霄汉。
风骨，可退风雪。
北凉的文脉，在这一日，真正扎下了第一道深根。而那半卷《论语》，在陈锡亮怀中，似乎还残留着昨日与那冲天光柱共鸣时的、淡淡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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