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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枫婉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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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观星台·门之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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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人出现的时候,张伟正站在织梦街第七个转角处。

那是条死胡同的尽头,墙面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像是血管般凸起的管道残骸。空气里有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着神经麻醉剂和劣质香精的味道。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很轻,却每一步都踩在某种奇特的节奏上,像是用脚在敲打摩斯电码。

张伟转过身——虽然他的视觉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和重影,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冰冷而直接。

来者是个佝偻的老者。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袍,布料粗糙,边缘已经磨损出絮状。脸上覆盖着半张锈迹斑斑的金属面具,那锈色暗红发黑,像是干涸的血。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露出下半截干瘪的嘴唇和布满深壑皱纹的下巴。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从面具的眼孔里露出的部分,浑浊无光,像是蒙着一层灰白色的翳,瞳孔扩散得几乎看不见。

他没有看张伟。或者说,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朝着张伟所在的大致方向,递过来一个东西。

那是个冰冷的金属装置,形状如同单片眼镜,但结构更加复杂。边缘有细小的卡扣和接口,表面刻着肉眼几乎无法辨认的微缩符文。它躺在老者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掌里,在织梦街霓虹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戴上。”老者的声音沙哑得像是沙砾在铁皮上摩擦,每个字都带着气音。

张伟接过装置。触感比想象中更凉,几乎刺骨。他将其覆盖在右眼上——左眼的绷带已经被林薇小心地拆除了,换上了更轻便的透光眼罩,但视力恢复的情况远不如预期。夜琉璃的评估是“视觉功能恢复约七成”,但这七成带来的不是清晰,而是更加令人晕眩的错乱感。

眼前的世界像是隔着一层不断晃动、流淌着暗红与灰白油污的毛玻璃。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带着两到三层模糊的重影,色彩失真得像被水泡过的油画,光线刺眼得让人想要闭眼。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勉强分辨出道路的走向和障碍物的大致轮廓。

装置卡扣自动收紧,紧贴皮肤,冰凉的感觉迅速蔓延到半边脸颊。

引路人已经转身,开始行走。他的步伐很奇特,明明看起来缓慢蹒跚,但速度却不慢。更重要的是,他行走的路径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韵律——在织梦街这片最混乱、最癫狂的核心地带,他总能巧妙地避开那些肉眼可见的、漂浮在空气中的、掺杂着各色荧光的神经麻醉气雾;绕过两侧店铺橱窗里那些陈列着的、匪夷所思的意识接入体验装置和经过改造的“梦境”展品;避开那些扭曲的光影和断续的、直接作用于大脑皮层的声波干扰。

张伟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尽力模仿着老者的步伐节奏。他粗糙的“盲视”感知在这里几乎失效——太多的能量乱流,太多的精神污染,就像试图在沸腾的油锅里辨别水花的形状。他只能依靠那单片装置带来的、略微清晰的右眼视野,以及本能。

店铺橱窗里,有悬浮在半空、不断变换形状的彩色水母状生物,那是某种梦境实体的培育体;有戴着金属头盔、躺在躺椅上抽搐微笑的体验者,嘴角流着涎水;有展示着人类大脑皮层切片、浸泡在荧光液体中的标本罐。空气里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时是甜蜜的耳语,有时是尖锐的嘶鸣,直接钻进颅骨。

引路人始终沉默,仿佛这一切只是背景噪音。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栋建筑前。

那塔楼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外表覆盖着厚重的、哑光的黑色金属板,板与板之间的焊接痕迹粗糙得像蜈蚣的脚。没有窗户,整栋建筑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的实心块。只在接近地面的位置,有一扇低矮的、同样漆黑的金属门,门的高度勉强够一个成年人弯腰进入。

引路人停下脚步,枯瘦的手指抬起,在门上一个复杂的符号上按了一下。

他的动作很轻,但张伟注意到,那符号在触碰的瞬间,亮起了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一闪即逝。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没有铰链摩擦声,没有电机运转声,就像一道影子融入了另一道影子。门后,是一条向上延伸的、同样没有任何照明、完全黑暗的螺旋阶梯。阶梯的材质看不清楚,只能感觉到那里面透出的、比外界更冷的寒意。

引路人侧过身,浑浊的眼睛“看”向张伟。

“上去。”他说,声音更哑了,“不要回头。不要停下。”

说完这句话,他向后一步,退入了织梦街那片光怪陆离的阴影里。不是走开,而是真的如同融化在阴影中般,身形迅速模糊、变淡,最终消失不见。连他站立的那片地面,都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张伟站在黑暗的入口前。

左手腕上改装过的手环传来平稳但不容忽视的震动,像是一颗冰冷的心脏在皮下跳动。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霓虹闪烁、癫狂混乱、却也无法再为他提供任何庇护的织梦街,那些扭曲的人影,那些虚假的欢笑,那些沉沦的梦境。

然后,他弯腰,迈步,踏入了那片纯粹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和光线的黑暗之中。

---

螺旋阶梯的触感是冰冷的金属,表面有细密的防滑纹路。脚下的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回响,但那回响很快就被周围浓稠的黑暗吞噬。

真正的黑暗。

不是夜晚没有灯的那种黑,而是某种更绝对的、仿佛连“黑”这个概念本身都在这里失效的“无”。张伟尝试调动他那粗糙的“盲视”感知,但感知力在这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吸音的天鹅绒——他只能勉强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前行,脚下的阶梯在上升,但阶梯之外是什么?墙壁?虚空?还是别的什么?完全无法感知。

没有声音。织梦街那些癫狂的噪音在踏入这里的瞬间就被彻底隔绝。没有气味,连灰尘和金属的味道都闻不到。甚至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呼吸时鼻腔和肺部没有任何温度或湿度的变化。

只有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只有自己的呼吸,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粗重而突兀。只有手环的震动,规律得像是倒计时的秒针。

时间感在这里变得模糊。走了多久?五十级台阶?五百级?五千级?张伟不知道。他只能机械地抬腿,落脚,再抬腿。膝盖开始发酸,小腿肌肉开始绷紧。黑暗像是有重量,压在身上,越来越沉。

不能回头。引路人的话在耳边回响。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回头”这个概念,不去想身后那片黑暗里可能有什么。只是向上,向上。

就在某个瞬间——也许是意识即将因为黑暗和孤寂而开始涣散的刹那——脚下突然一空。

不是坠落的感觉。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身体被瞬间“分解”又“重组”的失重和转换感。像是穿过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或者从一个维度滑入了另一个维度。

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

不,不是退去,是被某种更强烈的存在“推开”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空间里。

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黑色地面,材质不明,非金非石,触感温凉。地面光洁得能倒映出上方的景象——而这,正是让张伟呼吸骤停的原因。

上方,是浩瀚无垠的“星空”。

但那不是自然的星空。没有银河,没有星座,没有闪烁的星光。有的,是无数光点,以某种极其规律、甚至带着数学美感的几何图案排列、组合、嵌套。那些图案复杂得令人目眩,像是某种超越人类理解的巨大分形结构,又像是某种精密仪器的内部电路图被放大到了宇宙尺度。

而每一个稍大些的组合图案,其轮廓,都隐约构成一扇“门”的形状。

有的门扉紧闭,线条刚硬;有的微启,露出一线刺目的光;有的则破碎残缺,边缘迸溅着暗淡的碎片。这些“星门”大小不一,亮度不同,有些明亮如正午的太阳,有些暗淡如将熄的余烬。它们静静悬浮在这片虚拟的穹顶之上,缓缓自转或公转,散发出冰冷、古老、令人望而生畏的气息。

整个空间寂静无声,只有一种低频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嗡鸣在回荡。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骨骼、作用于神经、作用于意识深处的震动。震得人牙齿发酸,灵魂发颤。

观星台。

张伟的脑海里跳出这三个字。自由城传说中的禁忌之地,黄昏理事会封存的绝密区域,一个半虚拟的现实叠加空间。

而在“星空”之下,黑色镜面地面的正中央,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研究大褂的女性。大褂的剪裁合体,面料挺括,没有一丝褶皱。她背对着张伟,仰着头,“看”着那片由无数星门构成的穹顶。身姿挺拔,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黑色发簪固定。

听到张伟的脚步声(其实脚步声在这里几乎听不见,但她就是“知道”他来了),她没有立刻回头。

“欢迎,灵瞳的拥有者,张伟。”

一个平静、清晰、带着某种理性至上的冰冷质感的女声响起。那声音不高,却在这空旷寂静的空间里回荡,每个字都清晰得像是贴在耳边说出。

“请走近一些。”她说,“看得更清楚些。”

张伟向前走了几步。脚下镜面般的地面映出他模糊扭曲的倒影,也映出上方那片令人窒息的星门穹顶。他在距离那道白色身影大约十米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足以让他看清一些细节,又保持在随时可以做出反应的范围内——虽然他知道,在这种地方,距离可能毫无意义。

他的视线(尽管模糊重影)扫过那片诡异的星空,又落回那道身影上。

“博士?”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紧张而有些干涩。

白色身影缓缓转过身。

她的面容……很模糊。

不是光线或距离的原因。张伟眯起眼,试图聚焦——但博士的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的、波动的能量场,那能量场干扰着视觉的聚焦,让她的五官始终处于一种“即将清晰却又无法清晰”的状态。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五官端正,皮肤苍白,年龄大约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但具体的样貌特征,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水中的倒影,晃动而失真。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非常平静。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水面无波,井底沉沉着无法打捞的东西。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澜——没有好奇,没有敌意,没有探究,甚至连最基本的“观察”所应有的专注都没有。只有纯粹的、剥离了一切情感色彩的“分析”。

那不是一个看“人”的眼神,而是在看一个“样本”,一个“数据源”,一个“现象”。

“你可以这么称呼我。”博士微微点头,动作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角度。那是一个正式的、学术场合下的礼节性动作。“你喜欢这片星空吗?”

她抬起一只手,指向头顶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穹顶。手臂抬起时,白色大褂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手腕——手腕上没有任何饰品,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这是我,以及我的团队,在过去三百一十七年间,收集、整理并可视化的一百三十七名适配者,在深度连接或濒临崩溃时,‘看’到的归墟之门的叠加影像。”

她的语气就像博物馆的讲解员在介绍一件珍贵的藏品,平静,专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每一颗‘星’,都代表一次凝视,一次对世界终极‘伤口’的短暂窥探。每一次凝视,都付出了相应的代价——疯狂,畸变,死亡,或者更糟的,永恒的‘停滞’。”

伤口。

张伟捕捉到了这个词。不是“门”,是“伤口”。他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伤口?”他重复道,声音压得很低。

“是的,伤口。”博士放下手,目光重新落在张伟脸上。那平静的注视却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像被无形的探针扫描着每一寸皮肤。“一个存在于现实维度基底,不断渗出‘归墟能量’,侵蚀、同化、解构我们所知一切的‘伤口’。它不稳定,无法自愈,并且……在缓慢扩大。”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们所称的‘门’,是这伤口在不同观察者意识中的投射变体。就像盲人摸象,有人摸到腿说是柱子,有人摸到耳朵说是扇子。但本质,都是那头‘象’——那个‘伤口’。”

张伟感到一阵恶寒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全身。他一直以为“门”是某种通道,某种连接两个世界的存在。但现在,这个女人告诉他,那是个“伤口”?世界的伤口?

“你想让我看什么?”他直接问,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不能乱,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看‘终极’。”博士的回答同样直接,没有丝毫迂回。

她向前走了一步。白色大褂的下摆纹丝不动,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无法扰动它。

“灵瞳,或者说‘本质之眼’,其真正令人着迷的潜力,并不仅仅是看透事物当下的本质结构。”她的声音里,第一次透露出了一丝细微的、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兴趣,“根据我对历史数据的分析和‘暴君’事件的观察,我认为,它能看透更深层的东西——‘可能性的本质’。”

可能性的本质。

张伟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要你在这里,在这个汇集了最多‘门之视界’数据的地方,用你的灵瞳,看一看……”博士的声音略微压低,那平静的语调下,潜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狂热,“如果归墟的伤口——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门’——完全撕裂、彻底打开,我们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她停顿了一秒,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剖开张伟的防御。

“以及,看看你自己,在所有可能性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陷阱!

张伟瞬间警铃大作!全身的肌肉绷紧,下意识就想后退——

但已经晚了。

“嗡————!!!”

整个观星台空间猛地一震!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动,而是空间本身、规则本身在震颤!脚下黑色镜面般的地面突然亮起无数道纵横交错的暗红色光线,那些光线如同活物般游走、交织,在刹那间构成一个巨大、复杂、将张伟牢牢框在正中央的法阵图案!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那不是物理上的压力,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作用于存在本身的“固定”力量!张伟感觉自己像被无数根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不,比那更糟——像是被浇筑进了透明的、坚不可摧的琥珀里,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有思维还在疯狂地、绝望地转动!

头顶的星空穹顶开始加速旋转!

那些星门图案的光芒变得更加刺眼,并且开始向着中央——张伟的头顶正上方——汇聚!无数光点如同被黑洞吸引的星辰,拖曳着长长的光尾,汇聚成一个越来越亮、越来越巨大的光团!光团的中心,隐约形成了一只“眼睛”的轮廓!

“不用紧张,这只是必要的校准和能量引导。”

博士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实验流程中的一个标准步骤。她走到旁边——那里,一个控制台毫无预兆地从平滑的地面升起,表面布满复杂的、流淌着暗金色数据的界面和物理旋钮。她的手指在上面快速操作着,动作精准得像机器。

“一百三十七名适配者的视觉数据,经过三百年的沉淀与提纯,已经形成了稳定的‘观测场’。”她一边操作,一边解释,语气像在给学生上课,“现在,只需要你那双独特的‘眼睛’,作为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透镜’……”

她按下了最后一个按钮。

那是一个血红色的、微微下凹的按钮。

“让我们,一起看看‘伤口’后面的真相吧。”

“不——!!!”张伟的怒吼被无形的力量扼杀在喉咙里,连声音的震动都无法传出。

下一刻。

一股狂暴到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又灼热沸腾的、混杂了海量破碎信息和极端能量的洪流,从四面八方——尤其是从头顶那汇聚的、如同实质般的星门光芒中——狠狠灌入他的双眼!

灵瞳,被外力强行激活!

并且,失去了所有限制,失去了张伟本人的控制,开始无限持续地、被动地接收和解析那远超人类承受极限的信息流!

“啊——!!!”

难以言喻的痛苦瞬间淹没了张伟!

他感觉自己的眼球在融化!视神经在燃烧!大脑像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绞肉机!每一个脑细胞都在尖叫!眼前那本就混乱的重影视界彻底炸裂,被无数疯狂闪烁、重叠、分裂又融合的画面和符号所取代!

他“看到”了——

无数条纤细的、如同树根般分叉延伸的“线”。每一条线都散发着微弱的光,代表一种未来的可能性。线有粗有细,有的明亮如银河,有的暗淡如蛛丝。这些线从“此刻”的节点向外辐射,分叉,再分叉,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可能性之林”。

而在这片“林”的绝大多数线条的终点,他看到了同一个景象:

一扇巨大到无法形容、缓缓洞开的、由纯粹混乱与黑暗构成的“伤口”!

在那些线条描绘的可能性里,世界分崩离析:天空撕裂,大地塌陷,物质失去形态,能量归于狂暴的乱流,意识消散成虚无的狂啸。人类,城市,文明,一切都在那“伤口”的扩张中被吞噬、解构、归于“归墟”。

他在那些线条中看到了自己。

绝大多数分支里:自己双目流血,瞳孔破碎,彻底疯狂,成为扩大“伤口”的灾厄源头,行走在废墟上发出非人的尖笑;或者被冰冷的机械和发光的符咒禁锢在某个实验室深处,成为黄昏理事会用来稳定观测“伤口”的活体工具,意识清醒却永世不得解脱;或者更早地,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被“博士”或其他势力轻易抹去,成为实验记录上一个冰冷的编号,连尸骨都不会留下。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升起,漫过膝盖,淹过胸口,即将将他彻底吞没。

但——

就在意识彻底沉沦、即将被那海量的毁灭性可能性信息冲垮的前一瞬……

就在灵瞳被外力催发到极限、甚至开始燃烧本源、超越当前维度进行“观测”的刹那——

他“瞥见”了。

几条极其微弱、几乎湮没在无数毁灭线条中的、散发着不同色泽的“线”。

一条线,带着锈蚀的铜绿色。

一条线,泛着微弱的、温暖的鹅黄色光晕。

还有几条,色彩更淡,几乎透明,却顽强地存在着。

在那几条线上,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

锈蚀城的霓虹依旧闪烁,虽然破败,但街道上有人行走,摊贩在叫卖,孩子们在污水横流的巷子里追逐。自由城的混乱中,有新的秩序在野蛮生长,不是完美的秩序,但至少……是活着的秩序。更遥远的地方,天空不再是恐惧的象征,人们仰望着,眼中除了警惕,还有一丝……希望?

而他,张伟,站在那里。

身边是紧紧握着他手的林薇,她的眼神坚定,尽管脸上有泪痕,但嘴角是抿紧的,是向前的。身后,是许多模糊但坚定的人影——艾莉西亚手按剑柄,白鸽的机械臂闪着寒光,老鬼的复眼转动着,甚至还有一些陌生的、看不清面容、但感觉熟悉的身影……他们共同站立,面对着远方那扇巨大的“伤口”,不是恐惧,不是逃避,而是……某种对峙,某种修复的尝试?某种……可能?

还没等张伟看清那些“线”的细节,还没等他抓住那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灵瞳的“视线”在超越极限的催动下,如同失控的、疯狂向前刺出的探针,猛地穿透了所有“可能性”的迷雾,直接“刺向”了所有线条汇聚的终点——那扇“门”,或者说,那个“伤口”本身!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投射的影像,不是象征的符号。

他看到了“它”的本质。

那不是一个“门”。

那是一个巨大的、不断搏动着的、如同活体器官般的“裂隙”!

裂隙的边缘是破碎的、不断尝试自我“缝合”的时空结构,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微光的“触须”——那是自然规则试图修复自身的具象化——在裂隙边缘徒劳地舞动、交织,却又不断被裂隙内部涌出的、粘稠的、充满“解构”与“熵增”意味的暗红黑色能量所侵蚀、扯断、吞噬!

归墟,是伤口的“内部”。是规则崩坏后形成的“虚无之域”,是万物终结的倾向性本身。

而所谓的“适配者”,他们体内那些与“归墟”产生共鸣的能量(包括他的虚空髓核),更像是伤口附近自然产生的、不完美的“凝血因子”或“修复细胞”!他们本能地试图靠近、理解、甚至“堵住”伤口,但由于个体差异、认知局限和外力干扰(比如黄昏理事会的实验和引导),大多数适配者最终非但没能修复伤口,反而被伤口溢出的能量侵蚀、同化,或者像“暴君”那样,成为伤口不稳定波动的一部分,加速了它的扩张!

灵瞳,就是其中一种极其特殊、极其敏锐的“修复感知器官”!它能“看见”伤口的形态、能量的流动、规则断裂的纹路、甚至……那微乎其微的、修复的可能性!

“你不是‘钥匙’……”张伟在意识彻底粉碎的边缘,艰难地凝聚起最后一丝清醒的念头,那念头如同狂风中的火星,微弱却炽热,“是……‘绷带’……不,是……能看见怎么‘缝合’的……眼睛……”

轰——!!!

海量的信息,宇宙尺度的真相,人类存在意义的颠覆性认知……这一切如同亿万颗超新星同时在张伟的脑海中爆炸!意识的光亮被瞬间撕碎、淹没!

“噗——!”

他七窍同时喷出鲜血!眼睛、鼻孔、耳朵、嘴角,暗红的血液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胸前的衣服!身体剧烈抽搐,皮肤表面开始浮现出龟裂般的暗红色能量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蔓延、扭动!意识如同风中残烛,火光飘摇,随时会彻底熄灭,坠入永恒的黑暗!

“警告!生命体征突破临界阈值!神经过载!意识崩溃率98%!启动‘归途’协议!注射单元激活!”

左手腕的手环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到刺破耳膜的尖锐警报!内置的注射单元毫不犹豫地将那管混合着“归墟血清-III型”和高浓度灵能催化剂的致命药剂,通过那几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探针,狠狠推入张伟的血管!

轰——!

仿佛在即将冻毙的躯体里,在即将熄灭的意识灰烬中,点燃了一颗核弹!

难以想象的剧痛和狂暴的力量瞬间席卷全身每一颗细胞!张伟濒临消散的意识被这股蛮横、毁灭性的力量强行拽回,如同回光返照般变得异常“清醒”和“锐利”!代价是,他能清晰地、无比痛苦地感觉到自己的内脏在灼烧,神经在断裂,生命像沙漏里的沙般疯狂流逝!每一秒都在燃烧寿命,燃烧一切!

但这股力量,也暂时赋予了他超越极限的、近乎“神明”般的感知强度和意识凝聚力!

“看到了!你看到了!”

博士一直平静的声音终于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了狂喜、敬畏和某种近乎贪婪的占有的颤栗!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一组复杂的机械臂从地面升起,顶端闪烁着危险的暗红色光芒,对准了张伟的头部,尤其是双眼!

“完美的数据!超越所有历史记录的深度观测!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凝血因子’,你是最完美的那条‘绷带’,是能看清伤口每一丝纹理、每一个断裂点的‘眼睛’!”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现在,让我提取你的全部视觉数据,剥离你的灵瞳本质信息,我就能制造出真正能‘观测’、进而‘干预’伤口的工具!我就能——”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整个观星台的虚拟空间毫无预兆地剧烈震颤起来!这一次的震颤远比之前强烈十倍!头顶的星门穹顶明灭不定,大片大片的“星辰”熄灭或爆发出刺目的强光!脚下黑色的镜面地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痕,裂痕深处透出不祥的暗红光芒!

外部传来沉闷的、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以及能量对冲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尖啸和嗡鸣!

紧接着,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带着破音的嘶哑,却无比清晰地、仿佛用尽了全部生命力和灵能、穿透了层层空间屏障和能量干扰,隐约传来:

“张伟——!!!”

是林薇!

她们来了!她们真的来了!在这个绝境之中!

博士的动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空间干扰而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也许只有零点一秒,甚至更短。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惊愕,随即转化为冰冷的怒意。那层模糊她面容的能量场剧烈波动了一下。

而这不到零点一秒的迟滞,对处于“回光返照”状态、意识被药剂强行拔升到不可思议高度的张伟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没有试图挣脱那无形的束缚——他知道挣不脱。

他没有尝试攻击博士——距离太远,力量不够。

他用尽这具即将崩溃的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精神力,所有被药剂激发的潜能,不是用来“看”,不是用来防御,而是——

聚焦!

聚焦于灵瞳最深处,那刚刚窥见“伤口”本质时留下的、最清晰、最震撼、最令人绝望也最接近“真实”的“影像”!

然后,他“投射”了出去!

不是通过光线,不是通过声波,不是通过任何已知的能量形式。

而是通过灵瞳之间那玄之又玄的、基于“本质视觉”的联系,通过他此刻被强行拔升到极致的意识强度,将他看到的那个巨大的、搏动的、边缘舞动着无数细小光之触须却又不断被侵蚀扯断的“伤口”影像,连同影像中蕴含的那份宇宙尺度的残缺、痛苦、以及冰冷到极致的绝望感,直接、粗暴地、毫无保留地——

“塞”进了正在全神贯注准备提取数据的“博士”的意识之中!

“呃啊——!!!”

一直冷静如同精密仪器的博士,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到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

那尖叫里充满了痛苦、混乱、以及被强行灌注了无法理解之物的恐惧!

她猛地抱住头,踉跄着向后倒退,脸上那层一直维持着的、模糊容貌的能量场瞬间破碎、消散!露出了一张因极度痛苦和震惊而完全扭曲的、苍白的女性面孔!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瞳孔缩成了针尖,眼白瞬间布满了血丝!她看到了!不是通过仪器,不是通过数据分析,而是直接在她的意识里“映出”了张伟看到的“真相”!那超越了她所有理论、所有想象、所有数据模型的、赤裸裸的、活生生的“伤口”!

而就在她意识遭受重创、精神防御出现巨大缺口、对观星台空间的控制出现紊乱的瞬间——

张伟在投射那“伤口”影像的最后一刻,灵瞳那超越极限的、近乎无意识扫过的“视角”,无意中触及了博士意识表层某些松动、破碎的记忆碎片……

他“看”到了一些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一个阴暗、封闭、墙壁刷着惨白涂料的房间……冰冷的不锈钢手术器械在无影灯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大的背影,正在准备着什么……房间的角落,一个小女孩蜷缩在那里,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眼睛部位缝着歪扭纽扣的布娃娃,无声地、绝望地哭泣……那双抬起看向镜头的眼睛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

一段破碎的、被深深埋葬和封印的、属于遥远童年的记忆碎片。

这段记忆碎片,连同那“伤口”的影像,一起被张伟在无意识中,投射了回去。

“不……不可能……那是……”博士的尖叫变成了混乱的、语义不清的呓语,她死死地盯着张伟,眼神彻底乱了,那纯粹的理性分析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深层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动摇?

“咔——嚓——!!!”

失去了稳定控制的观星台空间,开始全面崩塌!

星门穹顶碎裂成无数光点,如同下起了一场倒流的流星雨!黑色镜面般的地面寸寸瓦解,碎片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虚空!虚拟与现实的边界变得模糊而危险,空间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四处蔓延!

固定张伟的力量消失了。

他从半空中坠落,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向着下方那片崩溃的黑暗和狂暴的数据乱流坠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血腥味充满口腔,意识迅速离他远去。

就在坠入无尽黑暗的前一瞬——

他模糊地感觉到,一只温热、颤抖却无比坚定的手,穿透了崩碎的空间屏障,无视了狂暴的能量乱流,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上的温度,熟悉得让他想哭。

是林薇。

紧接着,是无边的黑暗,和意识的彻底沉寂。

而在观星台彻底崩溃、内部积攒了三百多年的海量“门之视界”数据和灵瞳的残余波动,以无法控制的方式向着外界泄露出去的刹那——

自由城那永远被霓虹和烟雾笼罩的污浊夜空中,短暂地、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了一扇巨大无比的、半透明的、边缘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微光的“门”的虚影!

那虚影覆盖了小半个天空,冰冷,古老,令人灵魂战栗。它悬浮在那里,仿佛亘古存在,又仿佛下一秒就会降临。

全城,在这一刻,寂静了一瞬。

然后,震动。

齿轮议会高耸的了望塔上,观测镜片疯狂转动;各大帮派首领的房间内,通讯器骤然响起刺耳的警报;隐藏在各处的清理者观察哨,记录仪的数据瞬间爆表;无数藏在阴影中的适配者,同时捂住了胸口或额头,感应到了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共鸣;街道上,楼宇里,无数普通居民推开窗户,走上阳台,抬起头,望向夜空,脸上写满了震惊、茫然、恐惧、贪婪,以及……某种被点燃的、蠢蠢欲动的狂热。

暗流,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了席卷全城的、无法阻挡的明浪。

而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张伟并不知道——

他最后那无意识的、混合了“伤口”真相和童年记忆碎片的“投射”,在“博士”那颗被绝对理性和冰冷数据冰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怎样的、带着裂痕的种子。

他更不知道,自己这双重伤失明、后又被迫窥见宇宙终极真相、此刻可能已经彻底报废的眼睛,将给他自己,给他所珍视的人,给这座混乱的城市,乃至给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带来怎样无法预测、无法收拾的狂风巨浪。

种子已经埋下。

风暴,即将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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