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界,东南星涡。
寻常修士眼中的绝地,在尘奕脚下不过是一步之遥的闲庭信步。他牵着玄澈的手,从虚空中踏出时,眼前景象确实值得那封桃木请柬上的“风雅”二字——
星涡并非毁灭的漩涡,而是亿万星辰碎片被某种柔和引力牵引,缓缓旋转形成的流光瀑布。瀑布中央,一座木亭悬空而立,亭外三株桃树违背常理地盛放着粉色花朵,花瓣飘落时不坠向下,而是螺旋上升,融进星辰流光里。
亭中石桌旁,坐着尘兰。
或者说,是披着尘兰皮囊的“某物”。
她穿着掌事姑姑常穿的月白绣竹长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连低头温酒时袖口挽起的弧度,都与记忆里分毫不差。酒壶是尘家窖藏的青玉鹤首壶,酒香清冽中带着一丝杏花甜——这是尘兰每年春日都会为尘奕酿的“杏月眠”。
“来啦?”‘尘兰’抬起头,笑容温婉,眼尾细纹的弧度都恰到好处,“路上可还顺遂?”
玄澈的手指在尘奕掌心微微一动。尘奕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牵着她走进亭中,坦然在石凳上坐下。
“顺不顺遂,不都看你安排么?”尘奕拿起桌上早已摆好的茶盏,凑近鼻尖闻了闻,“蜉蝣界的‘朝生暮死茶’——取蜉蝣朝生暮死、一生浓缩为一瞬的意蕴。香气倒是还原了九成,可惜……”
他抿了一口,放下茶盏。
“水不对。蜉蝣界本土的‘刹那泉’过于追求时光流逝的意象,反而失了茶味应有的澄澈。该用琉璃幻梦界的‘心象露’,取众生对‘永恒’的刹那向往之意,反而更能衬出这茶的悲剧美。”
‘尘兰’温酒的动作顿了一瞬。
她抬眼看向尘奕,笑容依旧:“小奕还是这么挑剔。”
“不是挑剔。”尘奕靠向椅背,桃花瓣从他肩头滑落,“是懒得喝次一等的茶。既然要演这场戏,道具总该用心些。”
亭中寂静了片刻。星涡流转的微光在木亭地板上投下粼粼波纹,那些光仿佛有生命般缓慢爬行,试图接近尘奕的衣角,却在三寸之外无声湮灭。
“你知道这是戏?”‘尘兰’终于换了语气。声音依旧是尘兰的,但内里那种温润的人情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空洞的回响,像声音在巨大的虚无殿堂里反复折射后的产物。
“我姑姑给我温酒时,第一句话会是‘这酒我多加了半钱冰糖,你尝着别嫌腻’。”尘奕拿起一块桃花形状的点心,掰开看了看馅料,“而不是问‘路上顺不顺遂’——她根本不在乎我来得顺不顺,只在乎我喝得开不开心。”
他咬了一口点心,皱眉:“太甜。蜉蝣界的糖渍桃花瓣,糖霜裹得太厚,把花瓣临谢前那点苦味都盖住了。生死的滋味,不该只有甜。”
玄澈安静地坐在一旁,为自己也斟了半杯茶。她端起茶杯的姿势优雅,冰蓝色的异瞳在茶烟氤氲中显得朦胧,但视线始终落在‘尘兰’执壶的手上——那双手指节分明,连虎口处一道旧疤都与真品无异。
“你在观察我的破绽。”‘尘兰’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声里带上了真实的兴趣,“可若我告诉你,这具皮囊并非模仿,而是从‘尘兰’本人的存在中拓印出的模板?她的记忆、习惯、情感波动……所有构成‘尘兰’的数据,我都拥有。”
酒温好了。她为尘奕斟满一杯,推到他面前。
“那么,此刻坐在这里的,与真正的尘兰,在‘存在’的层面上有何本质区别?”她倾身向前,声音压低,“如果记忆相同、反应相同、连对侄儿的爱都相同——‘尘兰’是谁,还重要吗?”
这是第一轮试探,裹着亲情糖衣的哲学毒药。
尘奕端起酒杯,没喝,只是看着杯中倒影的星辰流光。
“重要。”他说,“因为我姑姑给我倒酒时,不会一边倒,一边用酒香掩盖星涡里‘虚无侵蚀’的气味。”
他抬起眼,直视‘尘兰’:“你太急了。急着证明你模仿得多像,急着用‘存在的本质’这种话题来动摇我——真正的尘兰只会唠叨我穿得太少,然后往我储物戒里塞三件新做的外套。”
‘尘兰’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
那张属于掌事姑姑的脸依旧温婉,但皮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动,让五官在某个瞬间呈现出非人的僵硬。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恐惧。”她放下酒杯,忽然换了个话题,“你知道虚渊为何能侵蚀万界吗?不是因为力量——论力量,太虚道主全盛时期足以崩碎三千大界。我们之所以能赢,是因为我们掌握了恐惧的本质。”
玄澈的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极细微的冰晶在她指尖凝结又消散,那是她运转《九转玄功》的迹象——她在准备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
“恐惧不是怕死。”‘尘兰’继续说,声音里那种空洞的回响越来越明显,“恐惧是‘存在’意识到自身脆弱性的本能反应。一株草恐惧被啃食,一座山恐惧被风化,一个世界恐惧热寂……而最高级的恐惧,是‘存在’对‘可能存在得毫无意义’的恐惧。”
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进亭中的桃花瓣。
“我们给万物一个答案:存在的确毫无意义。所以不必恐惧,因为恐惧本身也无意义。拥抱虚无,便从这无解的循环中解脱。”花瓣在她掌心化为透明的灰烬,“这是慈悲,尘奕。而非毁灭。”
尘奕终于喝了一口酒。
“酿得不错。”他评价道,“杏花、冰糖、还有……嗯,加了少许织梦族的‘忆尘砂’?为了让酒香能触发饮者最深处的温情回忆,好让后续的‘虚无真理’听起来更像解脱而非绝望。”
‘尘兰’的瞳孔缩紧了。
“你怎么知道织梦族——”
“猜的。”尘奕又拿起一块点心,这次是绿豆糕,他掰开看了看,“点心也是织梦族的手艺吧?把‘美梦’的滋味具象化成甜馅,让人在品尝时下意识放松警惕。你们和织梦族交易了什么?给他们‘永恒的安眠’,换取他们为你编织这些温柔陷阱?”
亭中的温度骤然下降。
不是玄澈的功法所致,而是某种更根本的东西在抽离——光线的色彩在褪去,星涡流转的声音在消失,连桃花瓣的香气都变得稀薄。石桌、木亭、乃至整个蜉蝣界,都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画卷,边缘开始模糊、融化。
‘尘兰’的身影也在变化。她的轮廓微微晃动,仿佛信号不良的投影,时而清晰如真人,时而透明如雾气。但她的声音依旧稳定,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赏:
“你果然是最特别的那个。其他世界的强者,要么怒斥我们为魔,要么恐惧我们的理念……只有你,在品茶评酒。”
“因为打架很累。”尘奕实话实说,“而且你现在用的这具化身,承载的虚无之力不到本体的亿万分之一。打了也白打,不如尝尝点心——虽然甜过头了。”
他推开绿豆糕,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包油纸裹着的糕点,推到玄澈面前:“尝尝,云逍新做的桂花栗子糕,少糖多栗,比这个强。”
玄澈真的拈起一块,小口品尝。冰蓝的眸子微微弯起:“云逍的手艺又精进了。”
‘尘兰’看着这对道侣旁若无人地分享糕点,那种非人的僵硬再次浮现。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亭外星辰瀑布的流速都慢了下来。
“加入我们。”她终于说,声音不再模仿尘兰,而是恢弘、空洞、仿佛来自万物终焉之地,“你已看透存在的无意义,何必继续在这徒劳的循环中奔波?成为永恒虚无的一部分,你将为万界带来最终的安宁——这也是你那些追随者,那些你在乎的人,最终的归宿。”
她抬手,掌心浮现出一团变幻不定的灰雾。
雾中闪过片段:云逍在厨房哼着歌翻炒锅铲,忽然动作定格,身影淡去;尘玄趴在桃树上打盹,整棵树无声化为透明;玄澈抚琴的手停在弦上,琴与人都如沙堡般崩塌……
“我们不会‘杀死’他们。”‘尘兰’——或者说,虚渊的化身——轻声说,“我们会给予他们最完美的终结:从未存在过,也就从未痛苦过。这是你能给他们,最大的慈悲。”
尘奕吃完了最后一口桂花栗子糕。
他拍拍手上的碎屑,起身,玄澈也随之站起。
“茶凉了。”尘奕看了眼桌上几乎未动的朝生暮死茶,又看了眼那壶杏月眠,“酒也凉了。”
他牵起玄澈的手,转身朝亭外走去。星涡的流光自动分开,为他让出一条通往虚空的路。
走到亭边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下次换壶热的。还有,绿豆糕别放那么多糖,织梦族的甜梦吃多了——腻。”
一步踏出,两人身影消失在星辰流光之中。
桃花亭内,虚渊化身独坐良久。她低头看着杯中凉透的酒,酒面倒影里的‘尘兰’面容,终于彻底崩解,还原成一团不断变幻形态的灰雾。
灰雾中传来低沉的回响,不是语言,而是某种概念的直接震颤,若有能听懂者,会明白那是在说:
“逍遥盟……原来已经集结到这一步了。”
“那么,游戏该进入下一阶段了。”
亭外,三株桃树同时枯萎,花瓣在落地前化为虚无。整座木亭连同星涡幻境,如被擦去的粉笔画,无声无息地消失。
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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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蜉蝣界外层虚空。
尘奕与玄澈踏出最后一步,回到主世界通道的边缘。玄澈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冰蓝眸中闪过一丝后怕。
“它最后展示的那些画面……”她低声说。
“假的。”尘奕捏了捏她的手,“虚渊无法预知未来,只能编织基于恐惧的幻象。云逍要是知道我把他想象成会在厨房消失的可怜虫,他能气得三天不给我做饭。”
玄澈看着他,忽然问:“但你确实动摇了片刻——当我消散的画面出现时,你的心跳快了一拍。”
尘奕沉默了一会儿。
“那是因为,”他终于说,声音很轻,“我在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在虚无吞噬你之前,先把虚渊拆了。”
他转头看她,眼神里没有平日慵懒,只有某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懒,但我不瞎。谁动我的人,我就让谁再也动不了。”
玄澈怔了怔,随后唇角扬起极淡的弧度。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两人并肩看着眼前浩瀚星海。
“回家吧。”她说,“云逍该等急了。”
“嗯。”尘奕最后回头,看了眼蜉蝣界的方向,“顺便通知逍遥盟——”
“虚渊和织梦族有交易。查。”
星光照耀下,两人身影渐淡,归于主世界的日常之中。
而在他们离去后的虚空里,某片不起眼的星云背后,一枚琉璃色的印记微微发光,将刚才桃花亭中的每一句对话,都传递向某个正在诸天万界悄然编织的联盟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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