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的夜,黑得又早又沉。
“陶兄,请,满饮此杯!”
悦宾楼二楼临窗的雅座里,唐修远满面堆笑,亲自执壶为对面的同僚陶主事斟满了酒。桌上是几样时兴小菜,一壶烫得正好的金华酒。
陶主事年过四旬,在太仆寺管了十几年的车驾档册,是个面容和善、肚腩微凸的老吏。他受宠若惊地端起酒杯:“修远兄太客气了!今日怎的想起请愚兄喝酒?”
“哎,”唐修远摆摆手,先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才叹了口气,“不瞒陶兄,近来小弟心里……实在憋闷。”
“哦?”陶主事抿了口酒,等着下文。
唐修远又给自己满上,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郁色:“还不是家里那点妇人间糟心事。唉!都不知道是否会影响我考核。”他摇摇头,又是一杯下肚,像是要借酒消愁。
陶主事了然地点点头,压低声音:“女人嘛,都这样!不过修远兄也不必太过忧心,你毕竟是昭贵妃娘娘的妹丈,上头总会给几分薄面。”
“薄面?”唐修远苦笑,给陶主事夹了一筷子糟鹅掌,“陶兄是明白人,这面子能抵一时,抵不了一世。说到底,还是自己得立得住。我这不就想起来,这些年虽在太仆寺,可于本职上,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劳。便是想写个自陈的折子,都寻不出几件像样的事体来充门面。”
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陶兄管着档册多年,见多识广。你说,若我想调阅些旧年案卷,看看有没有前人处置公务的典范可学……该从何处入手?又该注意些什么?免得触了什么忌讳,倒弄巧成拙。”
陶主事嚼着鹅掌,眯眼想了想:“旧档啊……都在后衙西头的库房里。钥匙在刘书办那儿,寻常要调阅,得记档、签押,写明事由。不过嘛……”他压低了嗓子,“若是些不甚要紧的陈年旧账,又是同衙门的兄弟想看看,跟刘书办打声招呼,晚间人少时悄悄进去瞧一眼,他多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只是切记,万不可损坏、更不可夹带出来。”
唐修远眼睛微亮,忙又敬了一杯:“多谢陶兄指点!只是……这‘不甚要紧’,如何区分?万一不小心碰了不该碰的……”
陶主事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简单。你记着,凡涉及宗室、王公、二品以上大员出行记录,兵部、户部紧急调车的文书,那都是紧要的,动了必有痕迹。其余的,尤其是些地方官员、寻常公务的零碎记录,年深日久,谁还查那个?只要你别大张旗鼓地去翻……”他忽然顿住,打了个酒嗝,摆摆手,“嗨,那些更早了,你都碰不着。”
唐修远心头一跳,面上却只作好奇,“那些怎么了?莫非有什么典故?”
陶主事眼神飘忽了一下,咂咂嘴:“能有什么典故?陈芝麻烂谷子罢了。总之你记住,近十年的档册,尤其涉及车驾规制、领用记录与事由核对的,翻看时仔细些,莫要把次序弄乱就行。再早的……灰都积了寸厚,也没什么人查了。”
唐修远连连点头,又殷勤劝酒。待一壶酒见了底,陶主事已是面泛红光,话也愈发稠了。唐修远觑着时机,似抱怨又似请教:“说来惭愧,有时我看旧档里,同一桩公务,这记载的用车规制和事由,细琢磨起来竟有些对不上。也不知是当年记录草率,还是里头有什么咱们不知的讲究?”
陶主事闻言,醉眼朦胧地嘿嘿笑了两声,手指虚点了点唐修远:“修远老弟,你呀,还是太较真。这公务上的事,白纸黑字是一种说法,底下……嘿,未必就是那么回事。只要明面上说得过去,谁还细究?就好比……”他凑近了些,酒气扑鼻,“好比说,明明用的是乙字号的仪车,偏记成丙字号的常车。只要领用、交还的手续齐全,路上没出岔子,谁管你实际坐的是什么?这等小事,历年都有,心照不宣罢了。”
唐修远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有些发白,脸上却笑得越发恳切:“陶兄真是……金玉良言,茅塞顿开!来,再饮一杯!”
待他将脚步虚浮的陶主事送上马车,自己站在悦宾楼门口,被冷风一吹,才惊觉后背的官服里衣,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次日下值后,太仆寺后衙的档案房。
唐修远凭着从刘书办那儿得的钥匙,像一抹影子似的溜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他按着沈蓉给的素笺所提及年份,找到柜架位置,小心翼翼地翻找。指尖拂过一本本厚重的档册,灰尘簌簌落下。
终于,他抽出了当年车驾出库总录。
灯芯噼啪轻响着,将他伏案的影子投在身后高高的档案架上,晃动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就着昏暗的光线,一页页翻看。
起初只是快速浏览,直到目光定格在“乙字三号车,出库。领用人:考功司主事廖文启。事由:公务赴任。行程:京西道。”
唐修远的呼吸滞了。
乙字车……考功司主事……
他猛地闭上眼,脑子里飞快地转。当年并无大规模官员调任,更无驿传和灾情的紧急公务需用乙等仪车。
指尖发凉,他继续往后翻。同样的异常,不止一次。乙字车,丙字车……那些本该在盛大典礼或要员出行时才启用的车驾,在那些年岁里,竟频频出现在一些中低级官员,尤其是考功司官员的名下。路线记录更是漏洞百出,南下记成北上,短途报作长途。
灯光下,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不是疏忽,也不是个别人的贪图享乐。这像是一套……系统性的伪装。
他慌忙从袖中掏出素笺和笔,颤抖着手开始抄录。每写下一个名字,心就沉一分。这些名字,有的他曾听闻,有的甚至已官居要职。
直到窗外隐约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他才搁下笔。素笺上已列了七八个名字,还有几处墨迹被汗渍晕开的痕迹。
他吹熄油灯,将簿子按原样塞回,又在黑暗中静立了片刻,待狂跳的心稍平,才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碰触到了自己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唯一清晰的念头是得尽快把这张纸,交给该交的人。
门廊下的冷风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外袍,此刻要赶往午门待漏,莫要被他人发现异常。
唐府沈蓉早起梳洗完,正坐在临窗的绣架前,手里拈着针,不紧不慢地绣着一丛兰草。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唐修远推门而入,反手又将门仔细掩上。他脸色有些发白,眼底带着未眠的疲惫,但更多是一种紧绷的亢奋。他走到沈蓉面前,从怀中取出那张折得方正的素笺,双手递上。
“夫人,查到了。”
沈蓉这才放下针,接过素笺展开。目光从上至下缓缓扫过,神色依旧平静,只在看到某个名字时,眼睫颤了一下:“这些……都是你发现的?”
“是。”唐修远压着嗓子,“核对了三遍,绝无错漏。考功司数名官员频繁调用,行程记录也多有矛盾遮掩之处。倒像是……像是……”
他顿住了,有些话不敢说透。
沈蓉却已了然。她将素笺轻轻搁在身旁的小几上,抬眼看向唐修远,唇边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安抚笑意:“老爷这几日辛苦了。此事到此为止,余下的,便交由该管的人去操心吧。”
唐修远一愣:“夫人,那我的考核……”
“考核的事,老爷不必再忧心。”沈蓉温声道,“家中自会尽力斡旋。只是眼下风头正紧,若操作太过,反惹人注目。能保得一个‘中平’,已是万全。”
唐修远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究将话咽了回去,只深深作了一揖:“那……便有劳夫人费心了。”
“老爷言重了。”沈蓉起身,虚扶了他一下,“您也累了,早些回房歇着吧。我让厨房温了安神汤,稍后给您送去。”
唐修远诺诺应了,转身退出了书房。
门扉轻轻合上,隔绝了外头的声响。沈蓉重新坐回绣架前,却并未拾起针线,只望着几上那张素笺,眸光微凝。
门外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这次进来的是她的贴身丫头采莲,手里端着一盏新沏的蜜香红茶。
采莲瞥了眼那张素笺,忍不住又道:“小姐,咱们家……当真要替姑爷在考核上使力气么?奴婢心里总不踏实。前几日昭贵妃娘娘往家里不是还叮嘱,说近来要格外低调、小心么?若是为了姑爷这事,连累了舅少爷他们,或是给娘娘惹了麻烦,可怎么好?”
沈蓉闻言,动作顿了顿。她抬眼看向采莲,忽然伸手,用指尖捏着的那张素笺,轻轻在采莲额上拍了一下。
“傻丫头。”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与从容,“谁说要真的替他舞弊作假了?”
采莲捂着额头,眨巴着眼:“可您方才不是答应姑爷……”
“吓他的。赵大人是你采月姐姐新嫁夫婿家的叔伯。”沈蓉抿了口茶,语气悠然,“你想想,你姑爷这点子小事,安大人又从中转圜压下了,杨家张家也不追究了。他平日公务上无功无过,此番顶多在‘勤勉’‘德仪’上扣些分数,至差也是得个‘中’,难道还能真的降级革职不成?”
采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再说了,”沈蓉将茶盏放下,指尖点了点那张素笺,“可若真要白纸黑字地去篡改考核评语,那就是授人以柄了。沈家不会做这种蠢事。”
采莲这才恍然大悟,脸上绽开笑容:“原来是这样!奴婢就说呢,小姐和娘娘向来最是谨慎周全的。只是姑爷还当咱们真要为他拼命呢。”
“他若能一直这般以为,倒也不是坏事。”沈蓉淡淡道,目光重新落回绣架上的兰草。
采莲笑嘻嘻地凑近,压低声音道:“不过话说回来,柳姨娘这一闹,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老夫人那边,不是被族里的长辈叫去说了好一顿么?说她治家不严,纵得妾室张狂,丢了唐家的脸面,连累唐家前程。老夫人回来就气病了,这几日连晨昏定省都免了,直接把对牌钥匙交给了小姐您。这下,后院可算是清净了。”
沈蓉拈起针,引着碧色的丝线,在绢面上稳稳落下一针,绣出一片舒展的兰叶。
采莲眼睛一亮:“就是采月姐姐说,一石二鸟!”
沈蓉没再说话,只垂眸专注着手上的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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