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刑部密室。
陈序站在一面贴满线索的墙前,目光锁定在那块深蓝色的鹞鹰布料上。
门被轻轻推开。
苏宛儿走了进来。
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绣银丝的长裙,发髻精致,略施粉黛,整个人恢复了往日从容优雅的气度,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锐利。
“陈大人。”她微微颔首。
“苏姑娘。”陈序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身体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苏宛儿走到墙前,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线索、证物和关系图,“倒是大人,这两日怕是没怎么休息。”
陈序笑了笑,没有否认。
他指着墙上核心位置的几个名字:格日勒(朴宗元)、鬼手李、阿才、春桃,以及用红线连接起来的“鹞鹰”符号。
“苏姑娘来得正好。”陈序拿起一根细棍,“有些事,我想与你一同推敲。”
“请讲。”
“格日勒费尽心机,设下如此精密的机关局来栽赃你。”陈序用细棍点在“格日勒”的名字上,“表面看,是为了除掉春桃,嫁祸于你。但细想,似乎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苏宛儿微微挑眉:“大人的意思是?”
“春桃是你的贴身侍女,知道不少秘密,但并非不可替代。”陈序分析道,“若只是想杀她灭口,或者策反她,方法很多,不必动用鬼手李这样的顶级匠人,设计如此复杂的遥控机关。”
他顿了顿:“而且,特意选在你的别院,特意拓上你的指纹,特意在你外出行程时动手——这局做得太‘完美’了,完美得有些刻意。”
苏宛儿眼中闪过思索之色。
“除非,”她缓缓道,“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春桃,甚至不单是我。”
“对。”陈序点头,细棍移向自己的名字,“也包括我。”
密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让我来推演一下。”苏宛儿走到墙前,指着几个关键点,“假设格日勒和他背后的‘鹞鹰’网络,真正的目的是三重。”
“第一重,除掉春桃。”她的手指点在春桃的名字上,“春桃跟随我七年,知晓锦绣阁核心账目往来、部分情报线人名单,以及我与各方势力的联络方式。除掉她,相当于断我一臂,让我短时间内情报与商业运作效率大减。”
“第二重,嫁祸于我。”手指移向自己的名字,“若计划顺利,我被定罪杀人,轻则入狱,重则问斩。届时,我掌控的江南商业网络、钱庄、船队、货栈,必将陷入混乱。他们便可趁虚而入,或拉拢、或吞并、或扶持傀儡,逐步将这些渠道收为己用。”
她看向陈序,目光深邃。
“而第三重……”手指最后落在陈序的名字上,“打击你,陈大人。”
陈序没有接话,示意她继续说。
“你我在钱塘结识,在临安结盟,已是公开的秘密。”苏宛儿语速平缓,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若倒下,你便失去最重要的商业支持与情报来源之一。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
“此案若成,你将陷入两难:若力保我,便是包庇‘凶手’,威信受损,甚至可能被牵连;若秉公处理,亲手将我定罪,则寒了所有盟友之心,今后谁还敢与你深度合作?”
“无论你怎么选,”苏宛儿总结道,“都是输。”
陈序缓缓点头。
“一石三鸟。”他轻声道,“除掉你的得力助手,瘫痪你的商业网络,同时试探并打击我。好算计。”
“不止如此。”苏宛儿冷笑,“若我真被定罪,我手下那些产业,那些掌柜、伙计、船工、线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连东家都被官府冤枉至此,这大渊朝还有公道吗?届时人心涣散,甚至可能有人倒向出得起价钱的‘新主’。”
她转身,看向墙上的“鹞鹰”符号。
“格日勒这步棋,表面是栽赃陷害,实则是冲着我们两人的联盟根基来的。他要的,是让我们内部分裂,让我们互相猜忌,让我们自顾不暇。”
“这样,”陈序接话,“他们就能在暗处从容布局,推进更大的阴谋——比如,仿制宰相印信,比如那个‘惊雷’计划。”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敌人的狡猾和野心,远超想象。
“但他们的算盘打错了。”苏宛儿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冷意,“第一,你陈序不是那种会被表面证据迷惑的庸官。第二,我苏宛儿在江南经营十几年,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实实在在的人心和规矩。”
她走到桌边,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陈序问。
“这两日,我在府中可没闲着。”苏宛儿翻开册子,“我让手下所有掌柜、各条线的负责人,彻查了近半年与‘高丽商人朴宗元’及其相关商队、人员的所有接触记录。”
陈序接过册子,快速翻阅。
上面详细记录了格日勒以朴宗元身份接触过的商行、试图拉拢的掌柜、打探过的货品路线、询问过的关税政策,甚至包括几次看似偶然的“巧遇”。
“他至少试探过六条我的主要商路,接触过三位核心掌柜,其中一位……”苏宛儿指着册子上一个名字,“差点被他开出的条件说动,已向我坦白请罪。”
“这些信息很有用。”陈序合上册子,“可以勾勒出‘鹞鹰’网络在江南的商业渗透路线。”
“不止。”苏宛儿又取出另一张纸,“我还让各码头、货栈的兄弟留意,最近半年,有哪些货物进出异常,有哪些生面孔在打探航运情报。”
纸上列出了十几个地点和可疑人物描述。
“其中有三处货栈,看似正常经营,但夜间出货频率异常,且货物包装严实,从不经官府正规查验。”苏宛儿指着其中一条,“我怀疑,这些可能是‘鹞鹰’用来走私特殊物品,或者转移人员的据点。”
陈序眼睛一亮:“详细位置有吗?”
“有。”苏宛儿点头,“我已经安排可靠的人手,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日夜监视。只要大人需要,随时可以动手。”
陈序看着苏宛儿,忽然感慨:“苏姑娘,你这两日做的,比刑部一个月查的还多。”
“因为我比大人更了解江南的商路,也更了解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规矩。”苏宛儿坦然道,“他们既然敢在我的地盘上动我,就该想到,我会反击。”
她顿了顿,声音转冷。
“而且,是以他们最熟悉的方式。”
陈序明白她的意思。
商业战,情报战,地下世界的规则战——这些,都是苏宛儿擅长的领域。
“但我们现在不能贸然动手。”陈序走到墙前,指着“宰相印信”和“惊雷计划”的线索,“格日勒只是执行者,他背后还有更大的鱼。打草惊蛇,反而可能让真正的幕后黑手隐藏更深。”
“所以大人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陈序转过身,“他们想让我们内乱,我们就偏偏要更紧密。他们想瘫痪你的网络,你就偏偏要把网络织得更密、更牢。”
他走到桌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
苏宛儿凑近一看,微微蹙眉:“这位是……”
“礼部的一个五品主事,叫周炳。”陈序道,“之前科举舞弊案,他就是宋知礼的下线之一,负责泄露考题。案发后,他因‘从犯’且‘供出主谋’,被判流放三千里。”
“但他没死?”苏宛儿敏锐地捕捉到关键。
“不仅没死。”陈序放下笔,“根据我刚刚收到的线报,有人在江南见过他,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小盐商的账房先生。”
苏宛儿眼中闪过精光:“金蝉脱壳?”
“很可能。”陈序点头,“宋知礼倒了,但他这条线未必全断。周炳这种熟知朝廷规矩、又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正是‘鹞鹰’网络最喜欢的棋子——没有身份,没有顾忌,只有仇恨和欲望。”
“大人想从他入手?”
“他是明面上的饵。”陈序道,“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请说。”
“用你的商业网络,给那位‘盐商’送一笔生意。”陈序声音压低,“一笔他无法拒绝,但必须通过周炳这条线才能做成的大生意。”
苏宛儿瞬间明白了:“大人想用商业手段,逼周炳现形,然后顺藤摸瓜?”
“对。”陈序点头,“格日勒现在被通缉,必然藏匿。但他需要运作,需要资金,需要情报。周炳这条线,很可能就是他现在还能动用的少数几条之一。”
他看向苏宛儿。
“这需要你动用真正的核心资源,甚至要冒一定风险。因为对方很可能会察觉这是陷阱。”
苏宛儿笑了。
那笑容里,有商人的精明,也有战士的决绝。
“陈大人,”她说,“他们害我入狱一月,害我侍女惨死,害我名声受损。这仇,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亡。”
“风险?我做生意这么多年,哪次大赚之前没风险?”
她拿起陈序写下的名字,仔细折好,收入袖中。
“这笔‘生意’,我亲自来做。”
“三天之内,我会让那位盐商,主动来找周炳。”
“而周炳,一定会去找他现在的主人。”
她抬起头,眼中寒光闪烁。
“到时候,就看大人能不能钓出那条大鱼了。”
陈序看着眼前这位从牢狱中走出、却比以往更锋利的女子,心中忽然踏实了许多。
有这样的盟友,何愁奸邪不除?
“好。”他伸出手,“那我们就陪他们,好好玩玩这场游戏。”
苏宛儿伸手,与他重重一握。
“不过大人,”她忽然想起什么,“格日勒的海捕文书已发,但朝中会不会有人……”
“一定会有人阻挠,甚至暗中保护。”陈序接过话头,语气平静,“所以我们要快,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把网收紧。”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外面,临安城的屋宇连绵,街市喧嚣。
看似太平盛世。
但阴影里,毒蛇正在吐信。
“苏姑娘,”陈序没有回头,“你说,如果我们把‘鹞鹰’在江南的财路一条条斩断,把他们的据点一个个拔掉,把他们渗透进来的人一个个揪出来……”
他转过身,眼中映着窗外的光。
“那位藏在最深处的‘鹰主’,会不会自己飞出来?”
苏宛儿走到他身边,望向同一片天空。
“会的。”她轻声道,“饿极了的鹰,总会冒险扑食。”
“那我们就等着。”
陈序关上窗户,密室内重归昏暗。
只有墙上的线索图,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像一张巨大的网。
网的中心,那只绣着银线的鹞鹰,正张开半只翅膀。
仿佛在挑衅。
又仿佛在挣扎。
“对了,”苏宛儿忽然道,“那块布料,我找人看过了。”
“哦?”陈序转身。
“绣工是苏州‘天衣阁’的手法,但用的银线,掺了漠北特产的‘月光砂’,寻常渠道弄不到。”苏宛儿道,“而天衣阁去年接的最大一单生意,是给……”
她顿了顿。
“给史相府上的三公子,绣一套猎装。”
陈序瞳孔微微一缩。
史相。
史弥远。
墙上的烛火,忽然跳了一下。
密室的阴影,更深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大渊刑官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