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馆侧殿的晨光,十年如一日地透过高窗,在冰冷的地砖上切割出同样的、缓慢移动的矩形光斑。空气里的墨香、纸香、以及若有若无的陈旧木头气味,也仿佛凝固在了时间里。唯一变化的,是坐在矮几后的人。
李承乾十岁了。身量抽高了些,依旧清瘦,穿着靛青色的皇子常服,坐在矮几的一端。他的面容褪去了孩童最后的圆润,轮廓显出些许少年的清隽,只是那双眼,沉静得过分,黑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殿内的一切,却不流露丝毫情绪。嘴角那抹习惯性的、冰冷的弧度,如今已能收放自如,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完美地伪装成符合礼数的、温和而疏离的浅笑。
十年。西偏殿的黑暗,崇文馆的“学业”,无声的“观察”与“实验”……时间对于拥有混沌珠视野、心湖一片荒原的他而言,失去了线性流逝的实感,更像是一场漫长而冰冷的、由无数“波纹”起伏构成的沉浸式戏剧。他依旧是那个最安静的“学生”,课业永远维持在中上水准,对师长恭敬有加,与三位早已熟稔的侍读——长孙冲(如今越发挺拔俊秀,银白“锋锐”中多了几分世家子的沉稳)、杜荷(抽条长高,火红“跳跃”被规训得稍有收敛,但眼底的不安分依旧)、房遗直(愈发端方沉静,靛蓝“深潭”深不可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太子”与“臣属”的互动距离。
他的“游戏”早已超越了崇文馆这方小天地。混沌珠的感知之网,在他十年不间断的“内修”与“实验”下,坚韧而隐秘地覆盖了东宫乃至大半个内廷。他能“听”到更远的私语,“看”到更深的谋划,“感觉”到更微妙的人心浮动。那些“金凤步摇”级别的“编织”与“引爆”,于他已是信手拈来的日常消遣,用以测试新的“节点”组合,或维持他对某些关键“场域”的隐性影响力。他像一个隐形的蜘蛛,安静地趴在庞大宫城这张巨网的某个节点,无数无形的丝线从他这里辐射出去,牵连着或远或近的“飞虫”,偶尔轻轻一颤,便能引发某个角落一阵无人在意的微小骚动,或让某条既定的轨迹发生极其细微、却可能影响深远的偏折。
然而,再精巧的“戏剧”,看久了也会乏味。再多的“样本”,其反应模式也渐渐变得可预测。李承乾内心深处那片冰冷的荒原,渴望一点真正“新鲜”的、不受控制的变量。
这个变量,在贞观九年秋,随着一道旨意,被送到了崇文馆。
李泰,四岁了。
那个曾在他“感知”中是一团脆弱乳白光晕、经历濒死危机又顽强挺过来的新生儿,如今被宫人牵着,迈着尚且不稳却努力模仿大人仪态的小短腿,踏入了侧殿的门槛。
他穿着杏黄色的皇子常服,尺寸略大,衬得他小脸越发白嫩圆润,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如同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带着孩童特有的、未经世事的纯净与好奇,以及一丝初到陌生环境的、竭力掩饰的怯意。他的头发软软地梳成两个小髻,用金色的丝带系着,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晃动。
长孙皇后亲自送他过来。她的“波纹”是柔和却坚韧的淡金色,此刻笼罩着一层明显的、混合着慈爱与忧虑的“暖橙色”光晕。“泰儿,以后要跟着太子哥哥,还有几位兄长,一起用心读书,知道吗?”她蹲下身,轻柔地抚摸着李泰的头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矮几后端坐的李承乾,那暖橙色中瞬间渗入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紧张与审慎。
“儿臣知道了,母后。”李泰奶声奶气地回答,小脸绷得严肃,学着大人的样子拱手,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怯生生地、又充满好奇地,看向李承乾。
就是这一眼。
李承乾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不大不小、却形状奇特的石头。
他早已通过混沌珠的感知,“预览”过李泰的“波纹”。那团乳白色的光晕确实长大了,变得更清晰,更稳定,内部结构也复杂了许多。纯净的生命力底色依旧,但已经交织进了一些属于幼儿的、活泼的浅金色线条(好奇、快乐),以及一点点被精心呵护下产生的、懵懂的“自我意识”淡粉光点。整体而言,这“波纹”健康,明亮,充满蓬勃生机,与宫中许多早慧或沉闷的孩童截然不同,更与李承乾自己那片冰冷的“虚无”或长孙冲那种过早被规训的“锋锐”形成鲜明对比。
但“预览”与亲眼所见、尤其是与这双清澈到近乎透明的眼睛对视,感受是不同的。
李承乾维持着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属于兄长的温和浅笑,微微颔首:“四弟。”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意识却早已如同最敏锐的探针,悄然“聚焦”于李泰身上,将那团乳白色光晕的每一丝细节都纳入分析。结构稳定,情绪平稳,对周遭环境(包括他这个“太子哥哥”)抱有单纯的好奇与一点点依赖性的亲近(源自长孙皇后平时的教导和血缘纽带)。没有明显的恐惧、排斥,也没有超乎年龄的深沉或算计。
一个标准的、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健康的四岁幼儿。
完美得……像个精心打造的、没有任何瑕疵的瓷器。
或者说,像一件尚未开封、标签上写着“帝国未来希望之一”的……崭新“玩具”。
李承乾嘴角那抹真实的、冰冷的兴味,在无人看见的心底,悄然蔓延开来。
长孙皇后又叮嘱了李泰几句,对李承乾和几位侍读(他们早已起身恭立)温言勉励一番,便起身离去。殿内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安静,只是多了一个小小的、杏黄色的身影,以及他那双时不时偷偷打量四周、尤其是打量李承乾的、乌溜溜的眼睛。
孔颖达今日讲授的是《论语·学而》篇。老先生厚重的靛蓝色“古籍波纹”铺展开来,声音沉稳地讲述着“学而时习之”的道理。长孙冲的银白色波纹立刻进入高度吸收状态;杜荷努力集中精神,火红色波纹微微起伏;房遗直的靛蓝色波纹平稳映照;李承乾则一如既往,意识分作两半,一半跟随课堂,另一半,则牢牢锁定在新来的“小玩具”身上。
李泰被安排坐在李承乾下首的一个特制小蒲团上,面前放着一方更矮的小几,上面摆着描红的本子和特制的小毛笔。他努力挺直小身板,试图模仿兄长们听讲的样子,但四岁孩童的注意力极限很快到来。孔颖达的声音对他而言如同天书,那些笔画复杂的文字更是如同鬼画符。起初的新鲜感过去后,他的乳白色波纹开始出现“散逸”的迹象。
李承乾“看”到,那团光晕中活泼的浅金色线条开始不安分地扭动,飘向窗外一只啁啾的麻雀,飘向矮几上砚台奇怪的气味,飘向李承乾袖口一道不起眼的织金纹路……而代表“无聊”和“困惑”的淡灰色雾霭,则开始在光晕边缘滋生。
李泰的小手无意识地抓挠了一下自己的小髻,又偷偷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睛里开始蒙上一层水汽。
孔颖达显然注意到了这位新学生的心不在焉,但他对这位备受宠爱的嫡次子显然比对当年的杜荷更有耐心,只是将目光微微扫过,并未出声训斥。
李承乾却忽然动了。
他并非转头或说话,而是极其自然地,在孔颖达讲解完一段,稍作停顿时,将自己面前一张写满字的宣纸,轻轻往李泰的小几方向推了推。纸上是他方才随手默写的《千字文》片段,字迹端正清晰。
然后,他用只有李泰能听到的、极其轻微的气音,说了两个字:“看字。”
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刻意的亲近,甚至没有看李泰一眼,仿佛只是一个无心的、兄长对幼弟的随手关照。
李泰正百无聊赖,闻声下意识地看向推过来的纸。那些墨色的、整齐排列的字块,对他而言依然陌生,但太子哥哥主动递过来的动作本身,却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瞬间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乳白色的光晕猛地一振!淡灰色的“无聊”雾霭被驱散,活泼的浅金色线条如同被磁石吸引,全部“聚焦”向那张纸,以及……纸的主人。光晕中代表“好奇”的浅金色骤然亮起,还掺杂了一丝“被关注”的、受宠若惊般的淡粉色,以及一点点对“兄长”这个身份本能的依赖与信任。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纸上的一个字,又飞快地抬眼看了看李承乾的侧脸,见太子哥哥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孔颖达),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小动作,胆子便大了些,开始用手指顺着字的笔画,笨拙地描摹起来,小脸上露出了专注而新奇的神色。
一次极其微小的、看似不经意的互动。却成功地将即将“脱轨”的幼儿注意力,重新引导回了“学习”相关的轨道上,并且,在李泰那纯净的“波纹”中,刻下了一丝对“太子哥哥”初步的、积极的印象。
李承乾“感知”着李泰“波纹”的变化,心里那片荒原掠过一丝冰冷的满意。很好。反应符合预期。易于引导,容易建立初步的“联系”。而且,这种引导完全自然,毫无痕迹,即便落在孔颖达或其他人眼里,也不过是兄长对幼弟的一点寻常照拂。
接下来的日子,类似的“微小引导”时有发生。当李泰习字手酸皱眉时,李承乾会“恰好”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让李泰能看到他如何正确握笔(虽然李泰依然学得歪歪扭扭);当李泰被某个典故中的神怪故事吸引(孔颖达偶尔为之),眼睛发亮时,李承乾会在他目光转过来时,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仿佛在无声地认可这种“兴趣”;当李泰因为某个字总写不好而沮丧,乳白色光晕泛起懊恼的暗红色时,李承乾会“无意中”让自己的笔滚落到李泰脚边,制造一点小小的、需要帮忙的“意外”,分散他的负面情绪……
所有这些“干预”,都控制在最细微、最间接、最合乎“兄长”身份的范围内。没有言语的教导,没有肢体的接触,只有眼神、动作、气音、以及恰到好处的“存在感”引导。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在最轻柔的力度下,悄然拨动着李泰那架刚刚开始调试的、名为“认知”与“情绪”的琴弦。
效果是显着的。李泰对“太子哥哥”的依赖和亲近感与日俱增。他的乳白色波纹中,属于李承乾的“印记”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种混合了好奇、信任、模仿欲和一丝懵懂崇拜的淡金色光带,与李承乾那片冰冷“虚无”的波纹之间,建立起了一条虽微弱却稳定的“连接”。
李承乾乐在其中。这比操控那些心思复杂的成年人或半大少年有趣得多。李泰的反应更直接,更纯粹,反馈也更即时。他像一个得到了最新型号、交互界面极其友好、且自带丰富情绪反馈的“智能玩具”的玩家,享受着每一次“输入”后,“玩具”给出的生动“输出”。
他开始尝试更复杂的“测试”。
一次午后习字,李承乾“感知”到长孙冲的银白色波纹因为某个字的笔法与孔颖达稍有分歧(长孙冲认为另一种写法更古雅),而产生了轻微的“滞涩”和不认同。而杜荷则因为写坏了一张纸,正烦躁地用笔杆戳着桌面,火红色波纹跃动着不耐烦的亮橙色。
李承乾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将注意力放在正在努力描“人”字的李泰身上。四岁的孩子手腕无力,“人”字写得像两根歪倒的柴火棍。李泰的小脸绷得通红,乳白色光晕里懊恼的暗红色越来越浓。
就在李泰即将因为挫败感而放弃、甚至可能哭出来时,李承乾忽然停下自己的笔,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旁边几人也听到的声音,对着自己纸上的一个“人”字(写得端正有力),仿佛自言自语般,平静地说了一句:“这一撇一捺,站稳了,便是个‘人’。”
声音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但听在不同人耳中,效果却截然不同。
长孙冲的银白色波纹猛地一“顿”,似乎从李承乾这简单的话语中,联想到了自己方才关于“古雅”与“正统”笔法的纠结,那丝“滞涩”悄然松动,转而泛起一丝“返璞归真”的明悟微光。
杜荷的火红色波纹则被这突然插入的、与当前烦躁情绪无关的“平静陈述”打断了一下,跳跃的亮橙色瞬间凝滞,注意力被短暂吸引,看向李承乾的字,又看看自己鬼画符般的纸,烦躁稍减,竟也下意识地去对照自己的“撇”和“捺”。
而李泰,他猛地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太子哥哥纸上的“人”,又看看自己笔下那两根“柴火棍”,乳白色光晕中的懊恼暗红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原来如此”、“要像太子哥哥那样”的、明亮的淡金色决心。他不再纠结于写不好,而是努力挺直手腕,试图模仿那个“站稳”的姿态。
一句话,同时影响了三个“样本”,且效果各异,都指向积极或至少是“去负面”的方向。而对李泰的引导,更是巧妙地将抽象的“字”与具象的“人”、“站稳”联系起来,易于幼儿理解。
李承乾“感知”着这三道因他一句话而产生不同变化的“波纹”,心里那点冰冷的兴味达到了一个小高潮。这种精准的、多目标的、富有“艺术性”的“干预”,远比简单的“制造混乱”或“引导情绪”更让他有成就感。
他看向李泰。小家伙正抿着小嘴,无比认真地、一下一下地描着,虽然依旧歪斜,但那股专注的劲儿,却让他的乳白色光晕显得格外明亮动人。
李承乾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杆。
这个“玩具”,不仅反应有趣,似乎……还有不错的“可塑性”和“成长性”。
或许,可以尝试一些更长期的、更潜移默化的“引导”?
比如,在他那纯净的认知底色上,悄然注入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冰冷的“色彩”?或者,利用他对自己的依赖和模仿,来间接影响某些人对“太子”的看法?
再或者,仅仅是将他培养成一个有趣的“对照样本”,观察他在自己若有若无的“指引”下,会成长为何种模样,与那个被父皇母后和所有人期待着的“魏王李泰”,又会有怎样的不同?
可能性太多,每一个都充满了冰冷的诱惑。
李承乾收回目光,重新提笔,在纸上写下下一个字。
嘴角那抹真实的、玩味的弧度,在无人窥见的眼底,缓缓加深。
崇文馆的“学业”,因为李泰的加入,似乎变得……格外有“教学相长”的意味了。
只不过,这位“师长”的目的,并非传道授业解惑。
而是……愉悦自身,并观察一场由他悄然引导的、关于一个帝国未来亲王如何“成长”的……独家“实验”。
窗外的秋阳,透过高窗,将李承乾半边沉静的脸,映照得一片暖色。
却暖不透,那双深不见底的、倒映着身旁稚童专注侧脸的,冰冷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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