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冬。
长安的雪，似乎一年比一年冷。细密的雪粉被朔风卷着，像无数把冰冷的盐，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檐角兽首的轮廓都模糊在了一片灰白混沌之中。寒意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宫墙，渗入骨髓。
东宫，丽正殿书房。
炭火烧得极旺，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着橘红色的火焰，却驱不散殿内那股无形的阴冷。这冷并非来自外界风雪，而是源自书房中央那个伏案的身影。
李承乾十五岁了。
身量完全长开，肩宽腰窄，穿着玄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石青色狐裘大氅，本是极清贵挺拔的皇子模样。只是那张脸，褪尽了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圆润，轮廓锋利如刀削。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玉石般的冷白。眉眼依旧承袭了父母的优点，甚至因为长开而越发俊美夺目，可任何人与之对视，都绝不会首先注意到这份俊美。
他的眼睛。
漆黑，深不见底，像两口废弃了千年的古井，所有的光投进去，都激不起一丝涟漪，只有一片能将人灵魂都冻住的、绝对的沉静。偶尔，当他垂眸凝视某物，或指尖无意识摩挲胸口内袋里那块早已与体温同凉的黑石时，眼底最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非人的暗银光泽，快得如同错觉。
嘴角那抹习惯性的冰冷弧度，如今已成了他脸上唯一生动的表情，却比面无表情更让人心底发寒。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凝固了的、对世间万物（包括他自己）的终极嘲讽与疏离。
三年前，他种下的那颗名为“精神毒素”的种子，并未因时间流逝而沉寂，反而在他持续而精密的浇灌下，如同最顽强的藤蔓，悄然爬满了帝国意识形态的某些角落。
最初的“污染源”，经由孔惠元（其淡青色波纹已沾染上一层不易察觉的灰暗滞涩）、崔明（灰白色波纹中钻营之意更甚，且隐隐多了一丝对“非正统”事物的病态好奇）等人之手，以一种“太子奇字”、“别具神韵的经籍片段”等面貌，在特定的士人小圈子里隐秘流传。李承乾并未追求广泛传播，而是精准地选择了那些本身在经学或书法上有一定造诣，但性格或思维中存在明显弱点（如迂腐、偏执、热衷标新立异、或对现状心怀不满）的“宿主”。
混沌珠的力量，如今运用起来已臻化境。他无需再亲笔书写“污染源”，只需隔空将一丝“扭曲”与“晦暗”的意念，附着在那些已被初步污染的文本摹本或口耳相传的“独特见解”上，便能使其“毒性”在二次、三次传播中，不仅不减，反而因不同宿主的“解读”和“发挥”而衍生出新的、更隐蔽的变种。
这些被污染的“意念碎片”，如同精神世界的瘟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宿主的心智。效果是细微而长期的：读经时莫名的烦躁与抵触；讨论政事时下意识偏向极端或消极的解读；对朝廷某些明明利好的政策产生毫无来由的怀疑；甚至夜间多梦，梦境混乱而充满不安。
单个来看，无伤大雅，只被归咎于个人心性修养不足或时气不佳。但当一定数量的中低级官员、国子监博士、乃至地方有名望的儒生，都开始出现类似的精神困顿与思想偏斜时，量变便悄然向着质变滑去。
朝廷议事的效率在不知不觉中降低，原本可以达成共识的议题常常陷入无休止的、带着情绪色彩的辩论；一些本该顺利推行的政令，在具体执行层面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阻力或消极应对；士林清议中，开始出现一些声音，含糊地指责“朝堂风气不如贞观初年醇厚”、“经典大义似有隐忧”。
而李承乾，早已不满足于这种缓慢的侵蚀。
他的“计算中枢”里，帝国的“波纹”图谱愈发清晰而残酷。每一个节点（人物）的强弱、关联、欲望、恐惧，都如同掌上观纹。他像一个最高明的、冷酷的琴师，指尖无需触碰琴弦，只凭意念拨动那些无形的“因果之线”，便能奏响一连串或凄厉或沉闷的、导向混乱的噪音。
去年春，关中大旱。李承乾并未直接影响天时（那或许超出了混沌珠目前的力量范畴），但他精准地“放大”了户部几个关键郎官心中对“损耗”的过分担忧与互相推诿的倾向，并“引导”了某位负责勘验的御史对灾区实际情况产生悲观的误判。几份关键文书在传递中出现了微妙的“理解偏差”和“延迟”，导致朝廷赈济的决策比最佳时机晚了整整七日。就是这七日，使得灾情未能被第一时间遏制，流民数量大增，虽未酿成巨变，却严重损耗了府库，并在民间埋下了怨怼的种子。事后追责，却是一笔糊涂账，几个官员互相指责，最终只找了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吏顶罪，真正的决策层毫发无伤，彼此间的猜忌却更深了。
今年夏，西突厥内部有动荡迹象，边将请旨伺机而动。李承乾将目标对准了兵部职方司一个素以“稳健”（实为保守怯懦）着称的主事，以及两位与前线大将素有私怨的驻京武官。他持续地用混沌珠的力量，如同最细微的冰针，反复刺激前者心中对“擅启边衅”的恐惧，并“强化”后者对边将“贪功冒进”、“虚报军情”的怀疑。最终，一份本应快速通过的、允许边将有限度便宜行事的敕令，在兵部与门下省之间来回扯皮月余，错过了最佳干预时机。西突厥内乱迅速平息，新任可汗对大唐延误反应心生警惕与不满，边境局势反而变得微妙紧张起来。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就此互相攻讦，矛盾公开化。
后宫更是永不停歇的“实验场”与“信息中转站”。柳昭仪（玫红色波纹愈发刺目，妒恨交加）与钱嬷嬷（橙黄色波纹浑浊，贪欲更炽）早已是李承乾手中最驯服、却也最不自知的棋子。通过她们，无数经过精心扭曲、嫁接、甚至完全虚构的“秘闻”，源源不断地流入前朝某些官员的耳中。关于皇帝健康（暗示操劳过度，时有头痛）、关于皇后凤体（暗示旧疾难愈，心境郁结）、关于魏王李泰如何“聪敏过人”、“礼贤下士”、“有太宗少年之风”（同时暗示太子“平庸”“体弱”“性情孤拐”），关于其他皇子妃嫔的各种琐碎是非……这些信息真真假假，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不断炸响，持续污染着外朝对皇室内部的认知与判断，滋长着各种投机与观望的情绪。
对李泰，李承乾的“雕琢”从未停止。他没有直接伤害这个弟弟，反而有时会“推动”一些对李泰有利的“机遇”展现其才华。但同时，他持续地、如同滴水穿石般，用混沌珠最阴柔的力量，滋养和放大李泰天性中那些可能走向极致的特质——对文学经义的极度热爱与投入（导向对实际政务的疏离与理想化）、被众人赞誉包围下的优越感与完美主义倾向（导向难以承受挫折与批评）、对父皇母后情感依赖的深度（导向独立决断能力的潜在不足）。他要让李泰这块“美玉”，在过于温室的呵护和过早的盛名之下，内部渐渐生长出细微的、唯有在巨大压力下才会显现的裂痕。
而这一切的最终目标——父皇李世民，李承乾的“侵蚀”方式愈发精妙而危险。他不再尝试直接靠近那庞大的玄黑金芒漩涡，而是将目标转向漩涡周围流动的“气息”——那些每日接触的奏章、阅读的书籍、饮用的茶水、甚至殿内焚烧的香料。
尤其是书籍。
自三年前那次成功的“概念污染”后，李承乾发现，对实体物件进行长期的、缓慢的能量浸染，其效果比一次性强力注入更为持久且隐蔽。他通过赵德（那名浅绿色波纹的宦官，如今已被混沌珠力量潜移默化影响颇深，变得更为机敏也更胆大，对“处理”御用之物有种隐秘的、接近亵渎的快感）和其他几个被同样方式“标记”的宫人，持续地对李世民经常翻阅的几卷《贞观政要》、以及《帝范》、《群书治要》等典籍，进行极其微量的混沌能量渗透。
这种渗透并非改变文字，而是如同让书本“浸泡”在一种无形无质、却能缓慢影响精神的“场”中。经年累月，这些御用典籍本身，仿佛都带上了一层极淡的、唯有混沌珠之力才能感知的“晦暗釉彩”。
效果是显着的。
立政殿中，长孙皇后诵读经典时心悸、眩晕的次数明显增多。她开始畏寒，即便殿内温暖如春，也常常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凤体本就因早年操劳而欠安，如今更添了缠绵病榻的时日。御医百般调治，也只说是“忧思劳神，气血两亏”，开出无数安神补气的方子，却总如石沉大海。只有她自己偶尔在午夜梦回，对着跳跃的灯花，会生出一种模糊的恐惧——仿佛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正透过那些她曾无比熟悉的圣贤之言，一点点啃噬她的心神与健康。
两仪殿内，李世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在阅读那些治国经典时保持心境的澄明与专注。熟悉的字句，有时会突然变得陌生而刺目，尤其是涉及“纳谏”、“思危”、“民心”等核心篇章时，一股难以遏制的烦躁、甚至暴怒，会毫无征兆地冲垮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性。拍案而起、厉声斥责近侍、甚至将书卷掷于地上的情形，近年来已非罕见。事后悔之，却不明所以。他只觉是国事日益繁巨，压力过大所致，亦开始担忧自己是否年岁渐长，心性不复当年沉稳。这种对自身控制力的怀疑，又反过来加剧了他的焦虑与易怒。
而朝堂之上，那无形的“精神毒素”经过三年的发酵与变异，终于开始结出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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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五年，元月，大朝会刚过不久。
一份从国子监流传出的、据说是某位“隐逸大儒”校勘注释的《贞观政要》精要抄本，不知怎的，竟出现在了市面上几家书肆之中，虽数量极少，却迅速在热衷经义的士子与中下层官吏中引起轩然大波。
这份抄本的字迹颇见功力，内容也与通行版本大体无异，唯独在几处关键地方——依旧是“兼听则明”、“居安思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核心句段——其文字的笔意神韵，透着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邪异。观之稍久，便觉心神不宁，气血翻腾，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种种阴暗、偏激、乃至绝望的联想。
起初只是少数人私下议论，觉得这抄本“透着古怪”、“读之丧气”。但很快，诡异的事情接连发生：
一位以耿直敢言着称的御史，在朝会上援引此抄本中一段关于“纳谏”的“新解”（实为被扭曲后的理解），激烈抨击政事堂某些决议“堵塞言路，有违太宗圣训”，言辞之尖锐失态，与其平日风格大相径庭，引得李世民当场震怒，将其呵斥出殿。该御史下朝后，竟在自己值房内呕血数口，神智昏乱，反复念叨“明而不明，忠而见疑”，不久便告病休致。
国子监一位素以学问扎实着称的博士，在为学生讲解《贞观政要》时，偶然提及市面上这本“异本”，本意是批评其谬误，谁知讲着讲着，自己竟盯着带来作为反例的书页，脸色渐渐苍白，冷汗涔涔，忽然大叫一声“字！字在滴血！”，随即昏厥过去，醒来后精神恍惚，坚称看见经典泣血，乃大凶之兆，再也不敢触碰任何《贞观政要》相关典籍。
类似传闻如同长了翅膀，在长安士林官场飞速传播，越传越玄。人心惶惶之下，那本“异本”反而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虽被官府查禁，私下求购、传抄者却更多了。流言开始升级：“帝经泣血，天降警示！”“贞观之治，大道将倾！”“圣人之言染恙，国运岂能长久？”
恐慌如同瘟疫，不再局限于精神层面的不适，开始侵蚀现实社会的稳定。一些地方官吏在处理公务时，变得畏首畏尾，生怕自己的决定与那“泣血”的经典隐喻相悖；士子备考，竟有人焚香祷告，祈求不要抽到与《贞观政要》相关的策论题；甚至民间也开始有零星的谣传，将近年的一些天灾人祸，都附会到这“不祥之兆”上。
帝国意识形态的基石，被李承乾亲手埋下的“毒饵”，蛀出了第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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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仪殿，深夜。
李世民独自坐在御案之后，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他眉宇间厚重的阴霾。案头堆着百僚奏章，其中不少都在或明或暗地提及近日沸沸扬扬的“帝经泣血”流言，有请求严查妖言惑众者的，有委婉劝谏陛下修德省身的，也有隐晦表达对朝局风气担忧的。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卷被查获的“异本”《贞观政要》精要。他已经看了很久，目光死死盯在那几处“有问题”的字句上。起初是审视、怀疑，但看着看着，那股熟悉的、毫无来由的烦躁与心悸感再次袭来，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字迹在眼中仿佛扭曲起来，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小刀，刮擦着他的神经。那些被篡改、被污染的神韵，透过视觉，直接作用于他的精神，勾起他这些年来积压的所有疲惫、疑虑、对朝局难以掌控的无力感、对身后事的隐忧、对儿子们（尤其是承乾那越来越看不透的沉静与李泰过于耀眼的才华）的复杂心绪……
“荒谬！荒谬绝伦！”他猛地将抄本拂到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眼前竟有一瞬间的发黑。
侍立在侧的宦官赵德（浅绿色波纹因皇帝震怒而剧烈颤抖，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抄本拾起，放回案边，又手脚麻利地为皇帝换上一杯刚沏好的、温度恰好的参茶。
李世民喘了几口气，端起金杯，想借茶水平复心绪。杯中茶水清亮，映着烛光。
然而，就在他即将饮下的刹那，他的动作僵住了。
清澈的茶汤里，一缕极淡的、暗红色的丝状物，正从杯底无声无息地向上蔓延、晕开，如同滴入清水中的血，迅速将整杯茶染成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褐色！
不仅如此，那暗红之色仿佛有生命般，在杯壁上凝聚，缓缓渗出杯沿，凝成一滴粘稠的、散发着淡淡铁锈与腐朽气味的暗红露珠，悬挂在黄金杯壁上，欲滴未滴。
“哐当——！”
金杯脱手，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暗红色的“茶水”泼溅开来，在烛火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李世民霍然站起，脸色铁青，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并非针对具体人事、而是面对某种无法理解、超越认知的诡异存在时，才会有的惊怒与……一丝难以掩饰的骇然。
“来人！”他的声音因极度震惊而有些变调。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彻查！给朕彻查！”李世民指着地上那滩暗红水渍和那本“异本”，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权威被无形之物挑衅、乃至亵渎的滔天怒意，“查这妖本的来历！查所有经手之人！查近日宫中、朝中一切异状！朕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在朕的眼皮底下作祟！”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宫人，最后落在窗外沉沉的、仿佛孕育着无尽诡谲的夜色之中。
不是天灾，不是简单的流言。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一直隐藏在暗处，如同最狡猾阴毒的蛀虫，正在一点点啃噬着他亲手缔造、并引以为傲的这一切。
他终于，真正地觉察到了。
而此刻，东宫丽正殿。
李承乾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目光却仿佛穿透重重宫墙，落在了两仪殿那场小小的混乱之上。
他“看”到了父皇的震怒与惊疑，“听”到了那回响在帝国权力核心的、带着一丝惶惑的咆哮。
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缓缓拉大，最终形成一个真实而妖异的微笑。
鬼魅么？
魍魉么？
他轻轻摩挲着胸口那冰凉的黑石，感受着灵魂深处混沌珠那愉悦而饥渴的微微震颤。
这才只是开始。
被觉察了？
那更好。
游戏，总要有些惊险，才配得上最终的……毁灭盛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悄落下，无声地覆盖着这座辉煌而日渐不安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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