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六年,冬末春初。
长安城依旧笼罩在去岁冬日的余寒里,但东宫上下,却弥漫着一种与时节不符的、刻意烘托出的热闹与喜庆。红绸扎满了廊柱,双喜字贴遍了窗棂,就连空气里,似乎都飘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新漆和熏香混合的甜腻气味。
太子李承乾,十七岁,大婚。
太子妃出身太原王氏,闺名婉宁,是王氏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嫡女,容貌清丽,性情温婉,知书达理,正是最符合帝国对未来国母期许的人选。这场婚姻,是政治,是联盟,是贞观朝局棋盘上又一枚稳重落下的棋子,亦是李世民对日渐沉郁难测的长子,一次带着安抚与规束意味的安排。
婚礼依制举行,盛大而冗长。祭告天地宗庙,百官朝贺,喧天的礼乐,流水般的仪仗,煊赫的排场。李承乾穿着繁复庄重的玄纁太子衮冕,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近乎完美的温润笑容,应对着每一位前来道贺的宗亲贵戚、朝廷重臣。他行礼的姿态优雅标准,谈吐分寸得体,偶尔流露出的、属于新婚少年应有的些微“紧张”与“喜悦”,都表现得恰到好处,引得不少老臣暗自点头,觉得太子这些年虽然性情沉静了些,但关键时刻,还是颇有储君风范的。
只有极少数真正敏锐的人,或许能从他那双始终平静无波、映不出半分喜气的漆黑眼眸深处,窥见一丝冰冷的、与周遭喜庆格格不入的虚无。但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错觉。
夜幕降临,喧嚣渐止。东宫丽正殿的新房内,红烛高烧,锦帐低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百合香和一丝属于新嫁娘的、淡淡的馨香。
太子妃王婉宁穿着一身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顶着沉重的珠冠,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婚床上。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也掩住了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轻颤的睫毛。她能听到殿内宫人逐渐退去的细碎脚步声,能感觉到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李承乾挥退了最后两名侍立的宫女。殿门轻轻合拢,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隔绝。
新房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微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他没有立刻去掀盖头,甚至没有多看那抹鲜艳的红色一眼。他走到窗边的紫檀木圆桌旁,桌上放着合卺酒和几样象征吉祥的果品。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冰凉滑腻的酒壶表面,目光却穿透厚重的宫墙与沉沉的夜色,投向长安城另一个方向——魏王府。
意识深处,混沌珠缓慢而恒定地旋转着,暗银与深灰交织的漩涡流淌出无形的力量。在他的“感知”中,魏王府的“波纹”图谱清晰浮现。其中,属于李泰的那一团明黄色、炽热而带着骄傲纹路的“波纹”,此刻正位于王府西南角,一处守卫相对松懈、常用于储存旧物与冰块的偏僻地窖附近。李泰今日自然也参加了太子婚礼,但以他“聪敏好学”、“体弱需静养”的惯常理由,早早便告退回府。此刻,他那明黄色的“波纹”正显示出一种混合了疲惫、隐隐不快(因兄长风头无两的婚礼?)、以及打算去地窖附近私藏书房寻某卷珍本孤本的“意图”。
时机正好。
李承乾嘴角那抹习惯性的冰冷弧度,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凝神,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锁定李泰那团明黄色的“波纹”,然后,混沌珠的力量无声涌出。
这不是粗暴的禁锢,而是更阴毒、更符合他“实验”风格的“诱导”与“环境塑造”。
他首先,极其轻微地“放大”了李泰心中因今日婚礼而产生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烦躁与郁闷,让它变成一种想要暂时摆脱侍从、独自静处的强烈冲动。然后,他“模糊”了李泰对地窖附近路径的记忆感知,让他“觉得”通往私藏书房的那条小径似乎更为便捷、安静。接着,他悄然“影响”了地窖入口处那本就有些松动的石制门闩机关,以及门内一盏长明灯的灯油量。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用混沌珠的力量,在地窖内部那有限的空间里,悄然布下一层极其稀薄、却带着强烈“昏沉”、“方向感错乱”以及“轻微恐惧暗示”的精神力场。这力场如同无形的蛛网,只对特定“波纹”(李泰)生效,一旦踏入,便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失去方向,并且对黑暗和封闭空间产生远胜平时的恐惧。
这一切布置,都在几个呼吸间完成,无声无息,无迹可寻。在李承乾的“观测”中,李泰那明黄色的“波纹”果然依循着被诱导的“意图”,屏退了仅有的两名随从,独自一人,带着些许困惑(为何觉得这条路更近?)和一丝被放大的烦闷,走向了那处偏僻地窖。
然后,“波纹”没入了地窖入口的“阴影”之中。李承乾能“感觉”到,那明黄色瞬间被一层灰暗笼罩,开始剧烈地波动、挣扎,透出惊慌、困惑、以及逐渐加深的恐惧。地窖的门,在他身后,被一股“偶然”的穿堂风,或者说,被混沌珠力量牵引的微风,“咔哒”一声轻响,带上了。那本就松动的门闩,在内部精神力场的微妙震动下,悄然滑落原位。
一只骄傲的、备受瞩目的“青雀”,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深夜,被他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兄长,以超越凡俗的方式,“锁”进了一个冰冷、黑暗、充满精神压迫的囚笼。李泰会经历什么?恐惧、无助、自我怀疑、对黑暗与寂静的崩溃?李承乾并不特别关心具体细节,他只需要这个结果——让李泰在最脆弱、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经历一次深刻的精神创伤。这创伤或许不会立刻摧毁他,但必定会在他那过于顺遂、被赞誉包围的完美心镜上,刻下一道难以磨灭的、关乎“失控”与“恐惧”的裂痕。
做完这一切,李承乾才缓缓转过身,看向婚床上那抹静止的红色。
他走到床边,步伐平稳,没有半点属于新婚夜的急切或温情。他伸出手,用指尖捏住红盖头的一角。丝绸冰凉顺滑。
他没有立刻掀开,而是微微俯身,靠近那顶着重冠、因紧张而身体微僵的新娘。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私语,语气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叙述事实般的漠然:
“婉宁,”他唤她的闺名,气息拂过盖头边缘的流苏,“今晚,除了你我,这长安城里,还会发生一件小事。”
王婉宁身体轻轻一颤,盖头下的呼吸似乎窒了一瞬。
李承乾继续用那种低缓的、近乎耳语的语调说,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地钻入她的耳中:“杨妃的那个小儿子,我们的六弟,李欣……他今夜,会做一个梦。”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新娘因未知恐惧而起的细微战栗。
“他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风筝。一只飞得很高、很高,线却攥在别人手里的风筝。”
说完,他手指微微用力,向上掀起了红盖头。
烛光骤然涌入王婉宁的视野,刺得她眼睫轻颤。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男子的脸——俊美,苍白,嘴角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而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漆黑,深邃,里面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她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恐惧的冰冷寂静。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她的眼眶,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恐慌。她想移开视线,却被那双眼睛牢牢锁住,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吸入那片无尽的寒潭。
李承乾看着她眼中蓄满的、摇摇欲坠的泪水,嘴角的弧度似乎深了一毫。他伸出手指,轻轻擦过她湿润的眼角,动作堪称温柔,指尖却冰凉如雪。
“别怕,”他说,声音依旧平淡,“只是……一个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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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梆子声在寂静的坊巷间回荡,带着冬夜的冷清。
永嘉坊,杨妃所居别院(因宫中规制及近年帝后对杨妃若有若无的疏远,她更多时候居于此)的后园,一座三层高的观星楼,突兀地矗立在夜色中。这本是前朝一位喜好天文的宗室所建,杨妃入住后,偶尔也会携幼子李欣登楼赏景。李欣今年十七岁,性格活泼,好奇心重,对星辰天文亦有兴趣,今夜似乎又独自去了楼上。
巡夜的仆役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短促而绝望的尖叫,骤然划破夜空,从观星楼顶传来!
那叫声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景象,随即便是重物急速坠落的沉闷声响,以及……某种细线绷紧到极致后猝然断裂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嘣”的一声。
仆役们惊惶地提着灯笼冲过去。
惨白的灯笼光下,只见六皇子李欣,脸朝下趴在观星楼下的石板地上,身下一滩迅速洇开的暗色。他的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脖颈处,赫然紧紧缠绕着数圈坚韧的、浸透了鲜血的……风筝线!
那线深深勒入皮肉,几乎要割断他的喉咙,线的另一端,还连着一小截折断的竹篾,依稀是风筝骨架的一部分。而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指缝间,露出一点点被鲜血浸透的、纸张的残角。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夜风穿过楼阁空洞的呼啸,和仆役们因极度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喘息。
很快,别院内乱成一团,哭喊声、尖叫声、奔跑声撕碎了夜的宁静。杨妃闻讯踉跄奔出,只看了一眼,便发出母兽般的哀嚎,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向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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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仪殿,灯火一夜未熄。
李世民坐在御案后,脸色是一种疲惫与惊怒交织的铁青。他面前摊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急报:一份是魏王府呈报,魏王李泰昨夜于府中“迷途”,误入废弃地窖受惊,引发旧疾(心悸),目前昏迷不醒,御医正在全力救治;另一份,则是永嘉坊别院的噩耗,六皇子李欣“意外”从观星楼坠亡,死状……诡异。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李泰的“意外”尚可归咎于他自身“体弱”和下人疏忽,但李欣……风筝线?观星楼?深夜?
还有那份来自东宫的、例行公事的“太子大婚礼成,一切安好”的平安帖子,此刻看上去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冰冷的讽刺。
他亲自赶去了永嘉坊。尽管臣下劝阻,他必须亲眼看看。
别院内,愁云惨雾。杨妃已经哭晕过去数次,形容枯槁,口中只反复呢喃着“我的欣儿……风筝……风筝……”。她受到的打击是毁灭性的,长子李恪早夭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如今最年幼、最贴心的儿子又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惨死,这位昔日风华绝代的妃子,精神已处于崩溃边缘。
李世民站在那具已覆上白布的尸体前,久久不语。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一种更深的、令人不安的阴冷。他示意内侍揭开白布一角。
李欣年轻的面容因惊恐和窒息而扭曲,脖颈上深陷的风筝线痕迹触目惊心。而他那紧握的拳头,依旧僵硬地蜷着。
李世民缓缓蹲下身,伸出手,用了几分力气,才将那冰冷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掌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破,血肉模糊。而在那一片狼藉中,紧紧攥着的,是一角残破的、被鲜血彻底浸透的纸张。
纸张的质地、墨色……李世民的眼神骤然缩紧!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角残页抽出,就着旁边内侍颤抖着举起的灯笼光芒,展开。
虽然只有巴掌大小,虽然被血污浸染得字迹模糊,但那独特的版式、那熟悉的字体风格、尤其是残留的只言片语……
“……载舟……覆舟……民犹水也……”
这是《贞观政要》的残页!而且,看这纸张新旧和墨色,绝非近年之物,更像是……宫中早期流传的某个版本,甚至可能带有最初那批“污染”的痕迹!
李世民的手指猛地收紧,残页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一股混杂着震怒、寒意、以及某种接近惊悚的凉意,瞬间席卷了他。
李欣为何会握着这个?是巧合?是有人故意放置?还是……这孩子死前看到了什么,抓住了什么?
风筝线……《贞观政要》残页……深夜坠楼……
李泰“巧合”的受惊昏迷……
还有,今日大婚的太子……
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翻滚冲撞,却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图景。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有一张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网,正在收紧。这张网的目标,似乎不仅仅是他某个儿子,而是直指皇室血脉,直指他李家子孙的性命与心神!甚至,再次亵渎他视为治国圭臬的经典!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得有些摇晃。目光扫过哭得死去活来的杨妃,扫过周围噤若寒蝉、面如土色的宫人,最后,投向窗外长安城沉沉的、仿佛孕育着无尽噩梦的夜空。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觉察。
是确凿的、带着血腥气的恶意挑衅。
鬼魅不仅存在,而且……已经将毒牙,伸向了他的骨肉至亲。
李世民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风暴与决绝的森寒。
“查。”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千斤重量,压得整个别院都仿佛矮了三分,“给朕掘地三尺地查!从这风筝线的来历,到这页破纸的出处,从昨夜这别院每一个进出之人,到近来所有接触过李欣、李泰的宫人、伴读、甚至……他们的兄长!”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遥遥瞥向了东宫的方向。
“朕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朕的宫里,在朕的儿子们中间……兴风作浪!”
夜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幸灾乐祸的耳语。
而东宫,新婚的红烛,彻夜未熄。
李承乾站在丽正殿最高的露台上,迎着凛冽的夜风,玄色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他仿佛能“听”到永嘉坊方向的混乱与哀哭,能“看”到两仪殿内那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决断。
他缓缓抬手,掌心向上,一片冰冷的雪花恰好落在他的指尖,迅速融化,留下一丝微不足道的湿痕。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只有嘴角那抹弧度,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无声地、妖异地绽放。
风筝断了线。
囚雀入了笼。
而根须的断裂声,才刚刚开始响起。
这血色的新婚贺礼,父皇,您可还满意?
游戏,进入下一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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