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里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渗入燕王府书房的每一寸空气里。
起初只是微澜,渐渐地,却成了某种不言而喻的背景。
那杯适时续上的温热清茶,那盏在需要时便移至手边的灯烛,那些被提前找好、摊开在恰当地图的旧档舆图。
那笨拙却执拗的努力,萧璟看在眼里。
他明白其中的惶恐与不安,这孩子正用笨拙的努力,试图增加自己留下的筹码。
他叹了口气,上次书房的话题终究没有再提。
但人对于“舒适”的适应,快得超乎理性预期。
不知从何时起,当萧璟审阅一份冗长的边境军镇屯田报告,对其中几处模糊的往年收成数据感到不耐时,他尚未开口,眼角余光便瞥见角落里的身影动了。
脱里放下手中书卷,走到西墙那排顶天立地的档案柜前,略一思索,便踮脚从高层抽出一本厚册,快速翻阅几页,然后拿着册子走近。
停在一个既不过分靠近又能让萧璟看清的距离,指着其中一行,声音轻而清晰:
“王爷,丙寅年秋,朔风军镇屯田实收谷麦,应是这个数目。与报告中第三页所列,相差约两成。”
萧璟目光扫过那册子上工整却略显陈旧的字迹,又落回手中报告。果然,误差明显。
他接过册子,快速核对,心头那丝因数据混乱而起的不快,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效率感取代。
他看了脱里一眼。
少年已退回角落,重新拿起书,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只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在等待评判,或是……认可?
“嗯。”萧璟只应了一个字,提笔在报告上做了批注。
自此,类似的场景开始频繁出现。
兵部送来新拟的京畿巡防轮值表,条目繁复,人名与番号交错。
萧璟正凝神记忆推敲,脱里已将一张自制的、用铅笔重新整理誊抄的简表,轻轻压在了轮值表的边缘。
表格清晰,按日期、片区、带队将领分列,一目了然。
萧璟发现,脱里那过目不忘的天赋,用在处理这些繁琐冗杂的文书数据上,竟如快刀理乱麻。
他不需要吩咐,甚至不需要眼神示意,便能在他需要时,递上最关键的线索或最清晰的脉络。
这不是仆役的侍奉,这是一种近乎…默契的辅助。
更让萧璟心境产生微妙变化的,是脱里那份无处不在的、小心翼翼的“在场”。
少年不再像最初那样,目光灼灼地追随他的一举一动,也不再找借口往书案边凑。
他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待在角落,或读书,或练字,或整理那些似乎永远也理不完的旧档。
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熨帖的陪伴。
萧璟伏案久了,肩颈微僵,稍稍向后靠向椅背,不消片刻,一盏温度恰好的新茶便会替换掉案头那杯已凉的。
动作轻悄,连一丝水声都无。
窗外秋风转急,带着哨音。
萧璟未曾抬头,只是无意识地拢了拢衣袖。
下一刻,角落便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脱里无声地关紧了那扇有些漏风的轩窗,又往炭盆里添了两块银炭。
火光跳跃,暖意悄然弥漫。
这些细致入微的照料,萧璟渐渐习以为常。
他甚至开始觉得,书房里有这么一个人,安静地做着这些事,是…合宜的。
直到某个深夜。
萧璟处理完一批紧急军报,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眉心,习惯性地向手边探去——茶盏是满的,温热的。
他端起饮了一口,目光无意识地掠过角落。
脱里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大约是等他等得太久,支撑不住。
少年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呼吸清浅,烛光在他脸上跳跃,照亮了眼底淡淡的青影,和即使睡梦中仍微微蹙着的眉头。
他的一只手还虚虚搭在一本摊开的《九州舆图志》上,指尖停留在西境某处关隘的标注旁。
萧璟静静看了片刻。
这孩子…近来课业繁重,还要分神记下他那些庞杂琐碎的习惯和需求,在书房一陪就是几个时辰。
白日里在学堂想必也不轻松,那过目不忘的本事用起来,恐怕极耗心神。
他方才竟未察觉,他已疲惫至此。
而他做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害怕。
害怕那日“送走”的话语成真,害怕再次被推开。
所以用尽全力,让自己变得“有用”,变得“省心”,变得…不可或缺。
那小心翼翼的姿态,那谨慎措辞的语气,那每次递送东西时微微停顿、仿佛等待许可般的动作……
此刻在昏黄烛光下,在少年毫无防备的睡颜映衬下,清晰得让萧璟感到一丝…不适。
他并非铁石心肠。
这数月相处,点滴渗透,即便是块冰,也被这无声的暖流蚀出了细微的孔洞。
萧璟放下茶盏,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脱里。”
没有回应。少年睡得很沉。他起身,走过去。脚步放得极轻。
站在案边,低头看了片刻。秋夜寒凉,少年只穿着单薄的学子服,趴睡在这里,明日怕是又要着凉。
萧璟伸出手,想拍醒他,让他回房去睡。指尖悬在少年单薄的肩头,却停顿了。
最终,他收回手,转身取下自己挂在椅背上的玄色外氅——那是他午后在庭院散步时披的,还带着室内的暖意。
他走回来,将外氅轻轻盖在脱里身上,仔细掖了掖边角。
脱里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暖意和覆盖的重量,无意识地动了动,脸颊往带着熟悉冷冽气息的衣料里蹭了蹭,眉头舒展开些许,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满足的喟叹。
萧璟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少年依赖的睡姿,看着那件属于自己的外氅将他裹住,心中那丝涩意无声蔓延,混入了一丝连自己都尚未辨明的、极其微弱的柔软。
他站直身体,吹灭了角落的烛火,只留书案上一盏孤灯。
回到案后,重新拿起一份公文。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窗棂。
书房内,炭火偶尔毕剥一声,茶香与墨香交织。
一人沉睡于带着另一个人气息的温暖里,一人独坐于光影之中,心绪被窗外的雨丝和屋内均匀的呼吸,搅动起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习惯已悄然生根。而某些更深沉的东西,正在这习惯的土壤下,悄然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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