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日光城。
这里的风沙似乎都比别处更为粗粝,卷着灼热的阳光与尘嚣,掠过王庭高耸的土黄色城墙。
然而,在这座城池权力与繁华交织的核心处,却有另一股风,温柔而精准,正悄然吹拂,改变着一些东西的轨迹。
风眼,是一位名叫崔琰的青衫客。
近半载光阴,足以让许多事情沉淀,也让许多“印象”生根。
在日光城的贵族圈与王庭近臣中,“崔先生”已不再是一个突兀的外来者。
他风度清雅,谈吐不凡,更难得的是见识广博,无论是对南朝诗文典籍的精妙见解,还是对西域诸国风物典故的信手拈来,都令人心折。
尤其是,他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理解并抚慰央金郡主那颗在父兄权力倾轧中倍感疲惫与孤独的心。
兰珠夫人的诗会之后,崔琰并未刻意频繁出现在郡主面前。
他深谙“过犹不及”与“欲擒故纵”的道理。
偶尔在寺庙“偶遇”,他会与她探讨一两句刚读到的诗文,目光沉静温和,话语点到即止,随即礼貌告辞,留下一个清隽而略显疏离的背影。
他送去的书,是精心挑选的、带有详细注解的南朝地理志或边塞诗选,
偶尔会在不起眼的角落,用与当年一般无二的笔迹,批注几句关乎风物或心境的感悟。
央金起初的欣喜与主动,在崔琰这种克制而稳定的回应下,非但没有冷却,反而发酵成一种更细腻绵长的倾慕。
她着人送去的请柬,他十次会赴约五六次,态度始终是恭敬而略带距离的。
她与他谈论诗词,他能引经据典,让她豁然开朗;
她偶尔抱怨朝中琐事烦闷,他不会妄议政事,却能以史为鉴,说些“刚极易折,柔能克刚”或“观势以待时”的道理,宽慰之余,亦令她沉思。
他像一杯清茶,初饮淡雅,回味却隽永,且温度总是恰到好处,不会烫着她,也不会让她觉得凉薄。
真正让崔琰在王庭站稳脚跟,并获得西境老王逐渐关注的,并非这些风花雪月。
一次关乎边境互市税收的朝议上,几位大臣争论不休,老王听得烦躁。一直安静旁听的崔琰,在得到许可后,缓步上前。
他没有直接评判西境策略得失,而是以“游历所见”为引,清晰罗列了南朝在类似边境互市中的管理细则、税种设置、稽查手段,乃至其中可钻的漏洞与防范之法。
数据详实,条理分明,仿佛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老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又一日,关于如何应对北方某个不安分游牧部族的小规模劫掠,武将主战,文臣主抚,僵持不下。
崔琰被问及时,沉吟片刻,道:“昔年随燕王镇守北境时,似有一类似部族,其性贪利而畏强,喜掠边却不敢深入。
当年所用之策,乃‘筑垒固点,精骑游哨,断其商路,高价购其马匹’。不过三年,其势自弱,首领遣子入朝为质。”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旧闻,却让满殿西境文武陷入了思索。
他口中的策略,细节丰满,绝非纸上谈兵。
这些“见识”,自然源于他昔日作为萧璟首席幕僚时,经手过的无数军报、奏章和对边境局势的深入研判。
那些曾用来巩固南朝边防、经略四方的智慧与情报,如今被他精心筛选、巧妙改编,成了他在西境立足、取信于人的资本。
他极有分寸。
从不主动献计,只在被询问时,谨慎作答,且每每强调“此乃旧日见闻,未必契合西境当下实情,仅供大王与诸位参考”。
态度谦逊,却更显其言价值。西境老王多年统治,疑心甚重。
初始对女儿倾心的这个南朝落魄文人,他存着七分戒备。
但一次次听下来,崔琰所言,不仅切中要害,许多细节与西境暗探费尽心力才打探到的南朝边情隐隐吻合,甚至更为深入。
更重要的是,崔琰提供的“思路”或“旧例”,往往能给西境的困境带来新的视角,且他从未提出任何可能损害西境利益、或明显偏向南朝的建言。
疑虑,在切实的“用处”面前,一点点消融。
崔琰在王庭获得了一个清贵的客卿身份,可以阅览一些非核心的档案文书,偶尔被召见咨询。
他安分守己,除了与郡主论书谈诗,便是待在驿馆或后来央金为他安排的一处清静小院,深居简出。
日光城的贵族们渐渐都知道了,那位才华横溢、深受郡主青睐的崔先生,是郡主心尖上的人,几乎已是默许的准女婿。
尽管他身份微妙,曾是南朝旧臣,但能力卓着,又得老王逐渐信任,前途似乎一片光明。
巴结讨好者,暗中观察者,皆有之。
这一日,夕阳将王庭染成一片金红。崔琰应邀,与央金在王府后苑的观星台上对弈。
央金执白,落子轻快,却总忍不住抬眼看对面的人。
崔琰一身淡青常服,侧颜沐浴在余晖中,更显得轮廓清俊,气质沉静。
他下棋很稳,不疾不徐,偶尔会因为央金一个巧妙的布局而微微颔首,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先生近日似乎清减了些。”
央金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关切,“可是饮食不惯?或是……思乡?” 她问得小心,怕触到他伤心处。
崔琰指尖夹着一枚黑子,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思乡?他心中只有一片被仇恨与执念烧灼过的焦土,何来乡可思?
但他抬眼时,眸中只余一片温和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怅惘:
“劳郡主挂心。只是近日翻阅一些旧籍,想起些往事,有些耗费心神罢了。”
他没有否认“思乡”,也没有承认,只是将原因模糊地归咎于“旧籍”与“往事”,配合那丝怅惘,更容易引起央金的怜惜与共鸣。
果然,央金眼中怜意更甚:“先生不必过于伤怀。日光城虽不比江南秀丽,亦有一番开阔气象。父王常赞先生大才,日后……定有先生施展抱负之地。”
她话中有话,脸颊微红。
崔琰微微欠身:“蒙郡主与大王厚爱,琰愧不敢当。如今能得一隅安静,读书养性,于愿足矣。”
他姿态放得极低,毫无急功近利之态,反而更显品性高洁。
央金看着他低垂的、显得格外温顺的眉眼,心头那点情意愈发柔软。
她只觉得,这人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才华横溢却甘于寂寞,心有丘壑却温润如玉,命运多舛却坚韧豁达……
她几乎在他身上投射了自己对“理想伴侣”的所有想象。
棋局终了,崔琰以半目之差,“遗憾”告负。
央金赢棋,却更高兴于他似乎并未相让,两人旗鼓相当。
她亲自送他出府,在角门处,屏退左右,低声道:
“三日后,父王要在宫中宴请几位大部落首领。先生……可愿陪我同往?” 这已不仅仅是私下的邀约,几乎等同于公开宣告他的地位。
崔琰抬眼,目光与她期盼的眸子对上,静默一瞬,才缓缓道:“郡主厚意,琰心领。只是……琰身份特殊,恐于郡主清誉有碍,亦恐令大王为难。”
“先生多虑了!”
央金急道,脸颊更红,“父王既允你参议政事,便是认可。那些部落首领,也该见见先生这般人物。”
崔琰看着她急切而真诚的模样,心底漠然一片,面上却显出几分感动与犹豫交织的复杂神色,
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既如此……琰,恭敬不如从命。”
央金顿时笑靥如花。
走出郡主府,步入渐渐昏暗的街道,崔琰脸上所有的温和、怅惘、感动悉数褪去,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之水。
韩七悄无声息地跟上来,低声道:“王城里那位刘录事递话,二王子最近好像在暗中调查您当年在南朝的事,尤其是……离开的原因。”
崔琰脚步未停,声音在暮色中冷澈如冰:“尾巴扫干净。刘录事那边,让他把准备好的那份‘经得起查’的过往,找机会‘漏’给二王子的人。
至于王府宴席……”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没有温度的弧度,“是该让更多人,‘认识’一下我了。”
“是。”韩七应道,身影又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
崔琰独自走在回小院的路上,月光初升,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石板路上。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一枚冷硬的物件——那是山鬼婆婆给的陶罐里,最后一小撮镇痛药散。
肌肤下的蛊虫安睡着,但心底那头名为仇恨与执念的野兽,却在日夜啃噬咆哮。
快了。
他抬起眼,望向东南方向,那是南朝京都所在。
目光穿透千山万水,仿佛锁定了某个深宫中的身影,又仿佛在凝视着更庞大的、即将被搅动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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