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重如墨。
青石镇死寂无声,白日的喧嚣和惊变仿佛抽干了所有生气。街道空荡,只有惨淡月光照亮碎石与暗沉污迹,无声诉说白日的惊魂。
林家磨坊后院,灯火昏暗。
小屋里弥漫着豆渣和劣价金疮药粉的闷浊气味。油灯摇曳,将人影胡乱投在剥落的泥墙上。林勇枯瘦的手抖得厉害,碗中药糊几次没能敷上儿子后肩——那里盘踞着大片青紫淤痕,边缘渗着暗红,是白日被妖蚺冲击所伤。
药粉触及伤处,刺痛钻心。林衍趴在木板床上,牙关紧咬,脸颊绷硬,汗水浸透额发。
“嘶……”
“忍忍,衍儿……”林勇声音带泪,老泪纵横,“天杀的灾星!测个灵根怎招来这等祸事……那王执事只说‘特异’,‘再定’……这可如何是好?那妖物会不会还藏在底下……”
恐惧如冰藤,缠紧这间破屋。
吱呀——
后院那扇破门被人轻轻推开。
声响刺耳,瞬间掐断了林勇的哭诉。
两人猛地抬头!
一个身影懒散倚在门框上。月光在他身后镀了层冷边,勾勒出那身洗旧的青布衣,和腰间那只鲜红刺眼的酒葫芦——是白日那个一指压妖的沧溟剑宗青年,陆明轩。
他指尖捻着半截狗尾巴草穗,脸上带着吃饱喝足的慵懒,和猫捉老鼠般的兴味。目光越过油灯,落在林衍赤裸青紫的后背,又移向他因忍痛而绷紧的侧脸。
“哟?上药呢?”陆明轩嗓音微哑,轻飘飘的,“伤得不轻。那老蚺憋了几百年,劲头是猛。”像在说件趣事。
林勇手中药碗“咣当”砸地,黑糊四溅。他骇得筛糠般乱抖:“仙、仙长!您怎么……小民该死!”噗通跪地,头磕得砰砰响。
“起吧。”陆明轩眼皮没抬,草茎随意一挥,一股无形力托住林勇。林勇僵跪原地,脸紫红,气不敢出。
陆明轩只盯着林衍。踱前两步,踩过碎药糊,不适地皱了下鼻,却未停。
灯火勾勒少年青涩却隐忍的侧脸。那双眼睛沉如古井,映着火光与他身影,深处翻涌警惕、茫然,和一丝几被痛苦掩盖的野火。
陆明轩弯下腰,毫不避污垢浊气,仔细看那狰狞淤伤,甚至用狗尾巴草虚点空气。林衍身体绷如硬弓。
“啧,”陆明轩咂嘴,“碎石擦的,内劲震的……筋骨没断,身子骨有点东西。挨一下筑基巅峰的边风,常人早成酱了。”像夸条骨相不错的瘦狗。
林衍沉默,唯牙缝间挤出吸气声。指节抠进草褥。
“说说吧,”陆明轩直身,居高临下,手中草碎簌簌落鞋面。他似失耐心,开门见山,声仍慢,目光却骤利如寒芒,直刺林衍心底,“那老蚺扑你时,你瞎踩那几步——跟谁学的?”
林衍心凛,如冰水浇头!
来了!那刻入本能、无法解释的动作……终究落在这恐怖仙长眼中!
他喉干,艰难扭头发声:“我……不知。当时……只想躲……”声音沙哑。
“不知?”陆明轩尾音拖长,不信更浓。他踱到桌边,一撩衣摆大马金刀坐下,慵懒却带窒人压迫。从怀摸出半个啃剩的酱肉烧饼,自然咬大口,含糊道:
“躲?你怎躲的?”咽下饼,舔舔嘴角,眼带玩味,“身随劲走,圆转如一。顺势牵滑,力从虚泄。形影分化……喂,老头,”他突然扭头看僵立的林勇,“平日磨是他推?”
“是、是,仙长!衍儿推得稳……”林勇哆嗦答。
“那就是了。”陆明轩似解谜,一拍腿(没拍到),啃剩的饼丢桌,“噗”一声。脸上懒散褪层,多出审视奇珍的精光,盯死林衍:“推磨要稳。走圆劲儿,借力卸力……有点意思,推磨的巧劲揉进保命步子里。笨,却笨得门道。”
他眼越亮,如见稀世珍宝:“可光这,顶多让你在乱风里滚全尸,躲不过那啃石头的嘴!”竖指重点,“最关键那下——踩点卸力!身形变化的雏形!那神意……啧!老祖棺材板都按不住!”
他弹起,在小屋踱两步,兴奋搓手,带得灯焰乱舞,影张牙舞爪。扯下红葫芦,拔塞灌大口酒,舒坦哈出浓烈酒气,压过满室药腥。
“知道为啥你喘气,小爷却被老头子踹下山散心?”陆明轩突指自己鼻,脸露生动郁闷,“就因一套步法!《星辰踱步引》!”
“那玩意儿!”他愤愤敲桌,芝麻跳起,“开宗祖师看星星掉陨石时琢磨的!玄乎?练起来靠!”脸皱一团,“根本不是人练的!小爷三岁引气,五岁铸灵台,十二岁剑气搅考场,门内说俺妖孽胚子!”
语速极快,带“天之骄子吃瘪”的不甘:“偏栽这破步法上!老头子说靠‘神意’!什么鬼神意?星河崩灭重组?大道轮转味儿?俺瞅星星到眼冒金星,屁没悟!”郁闷灌酒。
“老头子骂:‘陆明轩!你这千年难遇只长硬壳不长仁的榆木疙瘩!朽木!粪土之墙!看山看水都比参道强!’”他模仿惟妙惟肖,自嘲垮肩,“半月前,指山门说俺‘不通透’,‘憋浊气’,让滚出来透气醒脑。”咂嘴。
小屋死静。唯红葫芦散桀骜光晕,酒气弥漫。林勇震得魂飞,忘恐惧。林衍趴床,半脸埋褥,一只眼映灯火,底深翻震惊茫然。
陆明轩吐完郁垒,舒坦许多,恢复慵懒,目落林衍带狡黠光:“嘿,今儿撞大运!本想晒太阳,撞上你这怪物……小子,叫啥?”
“……林衍。”声干涩。
“林衍,”陆明轩点头,似确认琐事,“知那测试小玩意里为啥有畜牲?”林衍茫然。“它本是封印,破封需筑基力。你们测试实是试破封印,影响越大,吸灵越强。谁知你强过头了。”他站起,在腰后、怀里、裤脚乱摸,像找丢旮旯的铜板。
“喏,拿着。”他终于从裤袋隐蔽角落摸出一物,看也不看,如丢抹布般甩林衍枕边草褥。
那物落褥,发清脆轻响。
月色透窗,照见是半指宽玉片。质普如河捡杂玉,雕工糙近敷衍——似随手掰下,边未磨平,一面潦草刻几笔浅痕,连波纹都不算。系绳糙,褪色灰麻线搓成,随意打死结,线头毛翘。
玉上还沾黏腻暗红油渍和几粒烤糊芝麻——显是陆明轩啃饼所沾。
整玉透股“丢路边无人捡”的廉价随便。
“拿着它。”陆明轩指那玉,语气轻松如打发顺眼乞丐,“等半月后,镇里召集你们去沧溟剑宗。走流程。”顿,露促狭笑,带看好戏味:“当然,你若心烦,现就拿着它,自个腿儿奔西南去。翻几十山、绕两条野河、过片迷踪老林……以你推磨身板,风餐露宿走月余,兴许摸到宗门前那破石头。”
他竖指晃林衍眼前,笑越“和善”:“到那儿,甭管谁守门,是人是狗也别管,直接把这砸他脑门——”指那沾油芝麻玉,模仿扔暗器手势:“然后,扯嗓子报我名——沧溟剑宗,陆明轩。记住?沧、溟、剑、宗,陆、明、轩。放心砸,看门顶多揍你顿,死不了,自会有人把你事捅我那……唉,见俺就牙疼的师父老头子那儿。”
“他若脾气好,有空,或闲着瞅星星,说不定直接提你进去。若还气头上……”陆明轩耸肩,露无赖表情,“那你自认倒霉,老实山下蹲等半月后大船喽!或蹲大狱?”毫无愧心笑,似觉不错消遣。
夜色冰寒。
那枚丢草褥、沾油芝麻的简陋玉佩,在惨淡光下,却散股难言意味——混乱、随性、不羁,如主身影。像丢泥塘的糙石,沉压林衍心口。
与此同时。
远在万里之外,万年玄冰覆盖的巍峨山脉深处。悬于千仞冰壁的水晶阁楼内,空气凝滞刺骨。
数团大小各异、光色不同的柔晕悬空。光中人影绰绰,气息渊深威重——沧溟剑宗执柄核心长老。
一道蕴星河流转韵味的清冷女声先破寂:
“点灵玉匣为封印节点,引其核心灵蕴崩解……天赋强度?无法估测。”
另一赤红光晕中传洪钟惊疑声:
“妖蚺破封?虽非巅峰,亦有假丹力!那凡俗少年如何脱身?!影像模糊,唯见其步法奇异!”
“奇异?”第三光晕透尖厉声,带洞察力,“陆明轩一指压妖前,分明是那小子自己让开扑杀核心!虽只数尺数息……然那动念,挪移之轨迹……非悟性奇高不能为!更似……前知?”
“前知?”女声微波动,“观其影像,他懵然无知,全凭本能应激。若真本能反应,竟能刹那避筑基大妖死局……此等近乎‘天人交感’之本能,纵万年不见!”
争论僵持。本能极致?比顿悟更玄,更难解。
“诸位,”一苍老、被时光磨砺千万遍、带绝对威压声,如冰山滚石,压过所有,“忽略玉匣破、妖蚺凶、甚至……暂忽略陆明轩那懒小子插手。尔等……可曾细想……”
声顿许久,让殿中威压沉如实质。
“那少年,电光石火间踏出那几步……虽歪斜稚嫩不成体系……然其神意……其韵……”
水晶壁符文光晕骤急闪!如被无法言喻存在触核心。
“……那韵……究竟像谁?”
四字如投死水巨石,在众长老心中轰炸!
光影明灭,寒气森然。无人应声,唯跨虚空目光,死死盯影像中褴褛少年妖威下狼狈身影……那电光火石间几次晃动微踏的身姿……
“踏……轨迹……”苍老声低沉,带丝从未有……惊惧探寻?
“那几分似存非存形散而神凝于冥冥一线牵星引斗的荒古气象……”
水晶光轰亮!骤黯,似耗尽力。
绝对死寂!
无声再响。壁霜花碎几许。
唯那双双眼底,惊涛奔涌。最终,所有光晕聚定格茫然少年,一种荒谬惊悚、足颠覆宗门万年认知的猜度,如野草疯长!若非亲见影像模糊轨迹……若非他们对核心典籍熟稔……若非陆明轩那懒鬼异样反应佐证……谁又能将这卑微凡俗,与那高踞传说顶端、如神话化身的老祖相联?!
祖师……转世?
四字如最沉枷锁,死死烙每长老魂底,激万丈波澜,掀滔天海啸!连自身存基嗡鸣颤!
破窗夜风更冷,带山雨湿气,吹熄油灯最后光焰。
小屋陷漆黑。
唯草褥上简陋玉佩模糊形状,在床沿硌出冷印无声昭示。林衍指在黑暗里摸索,最后紧攥住它。玉上未干油腻混芝麻碎屑糙感,清晰传神经。
窗外雨始落,密丝敲窗瓦,声不大,却如无数冷针,扎破寂静。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永恒至高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