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丈夫此言，邱夜梅捻着佛珠的手突然收紧，檀木珠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先是松涛苑，再是西暖阁！老爷，精儿从前...可最爱西暖阁。”
邱夜梅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坠在暮色里。
书房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王光录的视线掠过博古架上那方青玉镇纸——当年王至精用头名廪银给他买的寿礼。
他猛地双目一凝，直视松涛苑方向：“我就是要让诚儿知道他现在代替的是谁的位置，他又该如何做！”
邱夜梅深深看了表情严肃的丈夫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随即不再多言。
王至诚刚刚到达松涛苑，放下行李，王光录和邱夜梅就到了。
看着眼前身形挺拔、眉宇间褪去稚气，带着几分沉稳与疏离的侄儿，两人心头百感交集。
“诚儿！快坐下歇歇！”邱夜梅抢上前，眼圈瞬间红了，不是为侄儿，而是为这熟悉的环境勾起了对爱子的无尽思念。
她强忍着泪意，刻意的拉着王至诚的手，上下打量，“瘦了，也结实了！这一路辛苦，我让人备了上好的银丝炭和参汤，这就送来！”
“多谢大伯母挂念，侄儿还好。”王至诚恭敬行礼，语气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兼挑不是过继。
王至诚要明白自己“工具人”的身份。
不然，大伯王光录和大伯娘邱夜梅就该担心他鸠占鹊巢了！
他目光扫过屋内陈设，书案、笔墨、墙上挂着的弓箭……
这些无一不残留着堂兄的印记，让他心头也泛起一丝沉重。
“好！好孩子！”王光录的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满意。
他用力拍了拍王至诚的肩膀，感受到那衣衫下结实紧绷的肌肉，眼中精光更盛，“县案首！这份答卷，大伯做梦都没想到你能交得如此漂亮！你堂兄…你堂兄当年也不过如此啊！”
提到王至精，王光录的声音骤然低沉，那刻意维持的振奋下，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遗憾。
他背过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株王至精亲手栽下的松树，沉默了片刻，才哑声道：“你…很好！没辜负大伯的期望，更没辜负…你堂哥！”
邱夜梅闻言，再也忍不住，掏出手帕捂住嘴，低低啜泣起来。
这松涛苑的每一处，都曾是爱子生活过的痕迹。
如今住进来的侄儿越出色，就越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欣慰是真的，对王至诚的感激和器重也是真的，可这份欣慰背后，是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
她看着王至诚年轻而充满锐气的侧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嫉妒——为何活下来、大放异彩的不是她的精儿？
但，逝者已矣，活人还要继续！
王光录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商人的果决：“童试要紧！你只管专心应考！需要什么，无论是纸墨笔砚，还是滋补药材，只管开口！便是天上的星星，大伯也尽力给你摘下来！”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仿佛他的家业任由王至诚予取予求，既是真心实意的鼎力支持，也是为了驱散心头那份沉重的阴霾——将所有的希望和资源，都倾注在这个“兼挑”的侄儿身上，仿佛这样就能延续长房那摇摇欲坠的命脉。
“大伯、大伯母厚爱，侄儿铭记于心。”王至诚再次躬身，态度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打扰的疏离，“眼下侄儿心无旁骛，只愿尽快熟悉府试和院试章程，调息养神。庶务俗事，待考毕再议不迟。”
他的意思很明确：备考期间，谢绝一切不必要的应酬和干扰。
王光录和邱夜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复杂的情绪。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这孩子的心性，比他们预想的变化还要大，还要坚韧，或者说，还要“冷”。
看来，这两年多，他们这位侄儿承受的压力真不少！
以至于性情大变！
过去只是从孙先生和陈武师的来信中了解，现在他们算是真正看见侄儿王至诚的改变有多大了！
王至诚如今就像一把打磨中的利剑，目标明确，心无旁骛，只朝着那个既定的方向前进。
这让王光录和邱夜梅欣慰于他的专注，却也隐隐感到一丝难以掌控的疏离。
但无论如何，王至诚此刻展现出的状态，正是他们最需要的。
“好！好！你且安心休息，一切有大伯！”王光录连忙应道，拉着还在抹泪的邱夜梅，“走吧，夜梅，让诚儿好好歇息，养足精神应对接下来的童试！”
随即，两人退出松涛苑，将满室的寂静和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留给了王至诚。
松涛苑迎来了新主人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王家大宅深处漾开涟漪，自然也传到了崔雨茵居住的“听竹轩”。
“小姐！他…他真的住进松涛苑了！”小莲急匆匆地跑进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躁和一丝惊惶，“这才考完县试几天啊？气都没喘匀，就巴巴地赶回来住进…住进大少爷的院子！这…这司马昭之心，也太明显了吧！王家上下，谁不知道那院子意味着什么？”
崔雨茵正坐在窗前的绣架旁，手中银针穿梭，绣着一幅青松图，针脚细密，姿态沉静。
听到小莲的话，她捏着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白。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清丽却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住便住了。”崔雨茵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依旧专注于手中的绣品，“松涛苑清静雅致，适合备考。公公如此安排，理所应当。”
“小姐！”小莲急得跺脚，“您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文试县案首！武试第三！他…他已经完成了那三年之约了！您…您难道真要…”
后面的话，她羞愤得说不出口。
崔雨茵放下银针，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终于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是恐惧，是抗拒，还有一丝被命运步步紧逼的冰冷。
她望向窗外，视线仿佛能穿透重重院落，看到松涛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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