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踩着青石板跨进侯府二门时，新贴的喜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褪色的旧痕。
她伸手按住那抹红，指腹触到浆糊未干的黏腻——果然是今早才换的。
顾姑娘！小桃从角门跑过来，发鬓的珠花乱颤，前院乱成一锅粥了！
大姑娘...大姑娘不见了！
顾昭宁心头一震，袖中珍珠璎珞硌得腕骨生疼：何时发现的？
卯时三刻就没见人影，赵嬷嬷翻遍了绣楼，妆匣里少了支翡翠步摇，连绣鞋都没换全。小桃喘得厉害，老侯爷气得摔了茶盏，夫人在佛堂直抹眼泪，说沈府的迎亲马车已到角门了！
迎亲？
顾昭宁突然想起二门的喜字——苏婉儿及笄尚早，原是要许给沈大人嫡子做续弦的。
她捏紧袖中半片金箔，那字刻痕刺着掌心：苏婉儿故意选今日逃婚，是要让侯府在沈府面前出丑。
顾姑娘！
嫡母的声音从正院传来，顾昭宁抬眼便见那抹月白缎子裙角扫过回廊。
王氏今日卸了珠钗，鬓发沾着佛堂的檀香，眼眶红得像浸了水：你是最懂道理的，如今沈府的人就在前院，总不能让人家空车回去。她抓住顾昭宁的手，指甲几乎掐进皮肉，昭宁，你替你姐姐去。
顾昭宁垂眸望着交叠的手——王氏的指尖还沾着佛香灰，从前苛待她时，这双手总捏着账本敲她额头。
此刻却软得像团棉花，连带着声音都发颤：你姐姐若被退婚，侯府的脸往哪搁？
北疆那事...沈大人若在陛下面前说两句...
后半句被咽进喉咙，顾昭宁却听懂了。
林大人说的户部尚书与侯府的干系，若沈府因此记恨，指不定会在北疆粮草案上推波助澜。
她深吸一口气，檀香混着正院飘来的药味刺得鼻尖发酸：女儿听母亲安排。
王氏立刻松了手，转身对候在廊下的婆子道：去把大姑娘的嫁衣取来。又回头叮嘱顾昭宁，头面挑那对珍珠坠子，沈夫人最爱素净的。
嫁衣送来时，顾昭宁便知苏婉儿早有算计——月白缎子裙裉得泛灰，裙腰紧得勒得她喘不过气。
小桃替她松了两寸系带，嘀咕道：大姑娘上月还说要改尺寸，原是故意留着害人。
无妨。顾昭宁对着铜镜理鬓角，金步摇在发间晃出细碎流光，沈府要的是侯府的体面，不是苏婉儿的人。她转头对赵嬷嬷道，嬷嬷替我查查，大姑娘走时可带了旁的东西？
比如...昨日她让丫鬟送进宫的信？
赵嬷嬷会意，眼角的皱纹绷成线：姑娘放心，老奴这就去车马行打听。
沈府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前时，顾昭宁撩起车帘，正见门房抹着冷汗朝车内哈腰：我家二姑娘身子不爽利，三姑娘代行。车外传来沈府管事的冷笑：侯府这是拿阿猫阿狗搪塞我们？
顾昭宁捏紧帕子，帕角绣着的并蒂莲刺得指尖发麻。
她扶着小桃下车，裙裾扫过青石板时故意顿了顿——沈府管事的目光立刻被月白裙上暗绣的缠枝莲勾住，那是用金线在缎子底上绣的，远看素净，近看流光。
沈管事这是说我？她抬眼轻笑，眼尾微挑，前日在御花园，太后还夸我最懂规矩
管事的脸色立刻变了，哈着腰引她往正厅去：三姑娘里边请，我家老爷夫人等您多时了。
沈府正厅的紫檀木屏风后，沈大人放下茶盏：这不是侯府庶女？柳夫人轻拍他手背：我瞧着比那苏姑娘强，昨日还听宫里的姑姑说，顾采女替陛下理了六宫月例，分文不差。
顾昭宁进门时，正见沈大人打量她的目光里带了三分审视。
她福身行礼，广袖垂落如瀑：家姐晨起突然犯了旧疾，大夫说需得静养。
昭宁怕误了沈府的约，便斗胆代行。
旧疾？沈大人抚着胡须，上月我夫人还见苏姑娘在西市打金镯，好不快活。
顾昭宁指尖微顿，面上却笑意更浓：家姐最是心热，见西市有个卖糖葫芦的老丈病了，便让人送了药。
许是着了风，昨日还说要替老丈寻间铺面。她从袖中摸出个锦盒，这是家姐让我带来的，老丈新制的桂花糖，说沈夫人最喜甜口。
柳夫人打开盒子，桂花香立刻漫了满厅。
她拈起一颗糖，对沈大人道：这糖我前日在宫宴上吃过，是太后宫里的点心局做的。
沈大人的脸色缓和下来，招招手让顾昭宁落座：顾姑娘既来了，便陪我们说说话。
宴至半酣，有位穿墨绿裙的夫人突然开口：听说侯府的月例管得最严，顾姑娘可会理家？
顾昭宁垂眸夹了口松鼠桂鱼，鱼肉在齿间化开鲜甜：理家如理账，最要紧是二字。
侯府的粗使婆子每月三百文，三等丫鬟五百文，若是主子赏了例银外的东西，得记在另册——她抬眼看向那夫人，就像沈府的庄子，春种秋收的账目，也该分个公中用度主子私产不是？
满座皆静。
那夫人的脸色白了白——她正是沈府大房的舅母，上月刚被查出私扣庄子租银。
柳夫人笑着给顾昭宁布菜：顾姑娘这张嘴，当真是吃了秤砣——稳当。
赵嬷嬷端着茶盏过来添水时，指尖在顾昭宁手背轻叩三下。
她垂眸抿茶，茶盏底压着张纸条：大姑娘在城南破庙，见沈公子与黑衣人递了个匣子。
顾昭宁捏紧茶盏，茶水浸得帕子发潮。
她抬眼望向厅外，暮色正漫上雕花木窗。
这时，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仆人扒着门框喘气：老爷...夫人...前院...
沈大人皱眉：慌什么？
小仆人抹了把汗，目光扫过顾昭宁时突然顿住。
顾昭宁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见自己裙角不知何时沾了块墨迹——像极了苏婉儿惯用的徽墨。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团墨渍，嘴角勾起半分笑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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