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南宫白的宅邸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静谧之中。
偏厅之内，烛火摇曳，将两个对坐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冰冷而又紧绷的死寂。
苏凝霜已经重新恢复了媚门之主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只是那双本该勾魂夺魄的桃花眼，此刻却是一片空洞，再无半分神采。
在她面前，摊开的是一幅苏州城的商业地图，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沈家的各个产业。
“沈家的根基，在丝绸与茶叶。”南宫白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这两个行当，都是硬骨头，我们现在啃不动。想要撼动这棵大树，必须先剪除它的枝叶。”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点在了几处不起眼的，当铺与钱庄的位置。
“这些，才是沈家真正的血脉。也是他们最脆弱的地方。”
苏凝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从她点头答应合作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成了南宫白手中，一把用来复仇的刀。
而她的妹妹凝雪，则是南宫白握着这把刀的，刀柄。
“我需要你的‘魅影卫’，”南宫白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要你们在三天之内，渗透进沈家所有的当铺和钱庄。我不需要你们偷东西，也不需要你们杀人。”
“我只要，账本。”
南宫白抬起眼，看向苏凝霜，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得可怕。
“我要沈家近十年来，每一笔见不得光的烂账。我要知道，有多少官员，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抵押在了沈家的钱庄里。”
苏凝霜的心，猛地一跳。
她终于明白了南宫白的计划。
釜底抽薪！
他要的，根本不是打垮沈家的生意。
他要的，是彻底摧毁沈家赖以生存的，那张盘根错节的，官商勾结的保护网！
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计谋！
苏凝霜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男人，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个男人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的，带着几分玩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偏厅的房梁之上，幽幽传来。
“啧啧啧，一个要毁人根基，一个要卖命换亲。南宫公子，苏阁主，你们这合作，可真是充满了……铜臭味啊。”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无形的锤子，狠狠地砸在了苏凝霜和南宫白的心上！
苏凝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上，飘落下来。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那张俊朗不羁的脸上，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欠揍的笑容。
正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盗帅，叶望楠！
“有贼！”
“保护公子！”
赵通玄和云知的反应，快到了极致！
两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一左一右，瞬间便冲进了偏厅，将南宫白死死地护在了身后！
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骇与羞愧！
他们一个武道宗师，一个情报之王，竟然被人摸到了眼皮子底下，还毫无察觉！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叶望楠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就像在驱赶两只恼人的苍蝇。
“行了行了，别紧张。我要是想杀他，你们俩，现在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他的目光，越过如临大敌的赵通玄和云知，落在了南宫白的身上，那双看似慵懒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精光。
“南宫白，我们又见面了。”
南宫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
他只是平静地，挥了挥手，示意赵通玄和云知退下。
“叶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南宫白淡淡地开口，甚至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叶望楠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走到桌边，自顾自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然后一饮而尽。
“这茶，味道不对。”他咂了咂嘴，一脸嫌弃，“泡茶的人，心是乱的。茶，自然也就没了味道。”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了苏凝霜一眼。
苏凝霜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
“苏阁主，”叶望楠忽然转过头，看向她，脸上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接下来的话，可能不太适合你听。这是我们男人之间，关于如何掀翻桌子的，悄悄话。”
“不如，你先去看看你那个，刚刚被人从地狱里捞出来的，可怜的妹妹？”
这句话，看似是建议，实则，是命令！
苏凝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身为媚门之主，何曾被人如此呼来喝去？
可面对叶望楠那双看似玩味，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她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种来自生命层次的，绝对压制！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告辞。”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偏厅。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那早已碎裂的骄傲之上。
看着苏凝霜那屈辱而又无奈的背影，叶望楠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晃晃悠悠地，看着南宫白。
“好了，闲杂人等都走了。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
“南宫白，”叶望楠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眼神，第一次，变得锐利起来，“或者，我应该叫你……陆云帆？”
南宫白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虽然心中早已猜到，但当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对方如此直白地点破时，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半拍。
“看来，盗帅的情报网，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南宫白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叶望楠摆了摆手，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报仇，你想让沈家，还有当年所有参与了陆家灭门案的人，都血债血偿。”
“我也知道我想干什么。”叶望楠的眼中，闪过一丝与他气质截然不符的，疯狂与野心，“我想让这死气沉沉的大明天下，乱起来。越乱越好。只有在乱世之中，我才有机会，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他看着南宫白，像一个最精明的商人，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我们的短期目标，是一致的。你，要杀沈万千这只宁王的狗。我，要斩断宁王在江南布下的，这条最重要的财路。”
“我们，可以合作。”
“你出脑子，我出人。我盗门上下，数千亡命之徒，皆可为你所用。我保证，不出一个月，就能让整个沈家，从苏州的版图上，彻底消失。”
这个提议，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
以盗门的实力，加上南宫白的智计，想要对付一个沈家，确实是，易如反掌。
然而，南宫白却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
“多谢叶兄美意。”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叶望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似乎没想到，南宫白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哦？道不同？”他来了兴趣，“说来听听，我们哪里，道不同了？”
南宫白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声音，变得悠远而又坚定。
“叶兄，你把这天下，当成了一盘棋。把这苍生，都当成了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可以让江南血流成河，可以让百万生灵流离失所。在你的眼中，那不过是实现你宏图霸业，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刀，直刺叶望楠的内心。
“而我，不一样。”
“我承认，我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者。为了报仇，我同样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南宫白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冰冷的恨意，也有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度。
“但是，我心中，尚有敬畏。我的脚下，尚有底线。”
“我的复仇，只会针对我的仇人。我的刀，只会砍向那些手上沾了血的刽子手。”
“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私仇，去点燃一场波及无辜的战火。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罪恶，但我不想让它，再沾上无辜者的鲜血。”
“叶兄，你的道，是枭雄之道，是帝王之道。为了霸业，可以牺牲一切。”
“而我的道，是复仇之道，是修罗之道。纵使身处无间地狱，也要守住心中，那最后的一点，人性之光。”
“这，便是我们的，不同。”
一番话，掷地有声。
整个偏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赵通玄和云知站在门外，听着南宫白这番发自肺腑的剖白，两人的心中，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们一直以为，公子是个纯粹的，为了复仇而生的，枭雄。
可直到今天，他们才明白。
在公子那冰冷狠辣的手段之下，竟然还保留着这样一份，近乎天真的，执拗与坚持！
许久。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而又畅快的大笑声，打破了偏厅的死寂。
叶望楠一边笑，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有意思！真他妈的有意思！”
他指着南宫白，笑得前仰后合。
“我叶望楠活了三十年，见过自诩为国为民的伪君子，也见过滥杀无辜的真小人。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恶鬼，却偏偏还要讲什么底线，讲什么人性的，怪物！”
“南宫白啊南宫白，你可真是……这世上最有趣的，伪君子！”
他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
他看着南宫白，那双玩世不恭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一抹名为“欣赏”的神色。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正的欣赏。
“我一直以为，你跟我是一路人。都是为了目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疯子。”
“现在我才发现，你比我，更疯。”
叶望楠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那股锐利的气势，瞬间消失，又变回了那个慵懒的，游戏人间的浪荡子。
“行吧，既然你这么有原则，我也不强求。”
“盟友，是做不成了。”
“不过，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合作。”
他看着南宫白，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我们，来一个，君子之约。”
“君子之约？”南宫白眉头一挑。
“没错。”叶望楠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在苏州对付沈万千，我盗门，绝不插手。甚至，我的人，还可以‘一不小心’，帮你制造点混乱，烧他几个仓库，杀他几个管事，全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我心知肚明，宁王谋逆，是早晚的事。他日，我的旗帜，若是插上了金陵的城头，兵锋直指紫禁城。我需要你，和你背后的千门，袖手旁观。”
叶望楠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我要你承诺，只要我的刀，对准的是那把龙椅，而不是天下的百姓。你，就永远，只是一个看客。”
南宫白沉默了。
他知道，这是叶望楠，最后的让步。
也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阳谋。
许久，南宫白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言为定。”
“痛快！”叶望楠大笑一声，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本看起来有些破旧的册子，随手扔给了南宫白。
“这是沈万千这些年，孝敬给宁王的部分礼单，上面，记录着一些有趣的东西。就当是，我这君子之约的，定金了。”
南宫白接过册子，翻开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上面，赫然记录着，一批批“军械”、“铁器”，通过沈家的商船，被悄无声息地，运往了南昌！
这是，宁王谋反的，铁证！
“礼尚往来。”南宫白合上册子，看着叶望楠，忽然开口道，“叶兄似乎对当今太子，很感兴趣？”
叶望楠的眼皮，跳了一下。
“不过是一时兴起，随便看看罢了。”
“那叶兄可知，”南宫白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这位太子殿下，如今，就在苏州城内。而且，他似乎对一位开客栈的，俏老板娘，情有独钟。”
叶望楠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名为“震惊”的神色！
他死死地盯着南宫白，仿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花来。
许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好小子……”
“算你狠。”
叶望楠的身影，渐渐变淡，如同融入空气中的一缕青烟，消失在了原地。
只留下了一句，在偏厅内，久久回荡的话语。
“南宫白，我在京城，等你。”
“希望到时候，你这所谓的底线，还能守得住。”
叶望楠走后，苏凝霜才失魂落魄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刚才，什么都听到了。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陆家后人……宁王谋反……皇孙……问鼎天下……
她一直以为，自己搅动的，只是江南的江湖风雨。
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头撞进了两头巨龙争霸的，棋局之中！
而自己，还有那所谓的媚门，在这盘棋里，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站在窗边，沐浴在月光下的白衣身影，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茫然。
这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想做什么？
自己将妹妹，托付给这样一个怪物，究竟，是对，还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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