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刺破窗帘缝隙时,诗雅雨是被后腰的酸痛唤醒的。不是骤然的剧痛,而是那种沉滞的、贴着骨头缝蔓延的钝痛,像一层老茧,磨得人既清醒又疲惫。她没像从前那样蹙眉叹气,只是静静地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泛黄的水渍——那是上个月雨季漏雨留下的痕迹,章鹏说过要修,却像他说过的许多话一样,成了无人兑现的泡影。
她花了足足三分钟才撑着身子坐起来,动作缓慢得像台生锈的机器。婴儿床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孩子醒了,正挥舞着小手发出无意识的咿呀声。诗雅雨扶着床头站稳,眩晕感如期而至,眼前发黑的几秒钟里,她没有慌,只是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床边,等那阵熟悉的不适过去。这是她的日常,像闹钟一样准时,久了,便也习惯了。
换尿布时,孩子的小脚蹬在她手腕上,力气不大,却让她腕间的酸痛又重了几分。她的手指已经不太灵活,产后水肿消退后留下的僵硬还没完全好,捏着尿不湿的边角时,指尖会隐隐发麻。但她做得很熟练,垫隔尿垫、解开绑带、用温水湿巾擦拭、裹好新的尿不湿,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就像按动开关后自动运转的程序,身体先于大脑完成了指令,连嘴角牵动一下给孩子一个微笑,都显得有些滞涩。
厨房的台面上还堆着昨晚没洗的奶瓶,内壁结着奶渍,黏腻得沾手。诗雅雨打开水龙头,冷水溅在手上,她没瑟缩,只是机械地挤上洗洁精,用海绵一圈圈擦拭。水流声单调地响着,混着客厅里孩子的咿呀声,成了这间屋子清晨的背景音。她想起苏微发来的消息还没回,上次苏微说要寄些进口奶粉过来,问她地址有没有变。可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终究只打了“不用了,谢谢”四个字,删删改改,最后连发送的力气都省了——说了又能怎样?苏微的好意救不了她日复一日的困境,反倒会勾起她对从前生活的念想,徒增烦恼。
“哐当”一声,防盗门被撞开,林香拎着菜篮子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诗雅雨握着奶瓶的手顿了顿,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加快了冲洗的速度。
“还愣着干什么?不知道我要来?”林香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摔,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刺得人耳朵疼,“孩子哭成这样也不知道哄,就知道在这儿磨洋工!我儿子真是瞎了眼,娶了你这么个不下蛋还不顶用的废物!”
这些话像冰雹,从前砸在心上会疼得她发抖,如今却像落在了厚厚的棉花上,只留下一点轻飘飘的闷响。诗雅雨关掉水龙头,用抹布擦干手,转身走向客厅。孩子确实哭得厉害了些,小脸涨得通红,她弯腰抱起孩子,熟练地拍着后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哼,现在装得倒挺像回事。”林香跟在后面,视线扫过客厅角落堆着的玩具,眉头拧得更紧,“我昨天就说了让你把家里收拾干净,你看这乱的,是想让邻居看笑话吗?还有,早上就给孩子吃奶粉?你那点奶水是留着自己喝的?我告诉你,奶粉多贵不知道吗?章鹏在外头挣钱容易?你就是这么当媳妇当妈的?”
诗雅雨的脚步顿了顿。她的奶水早就不够了,夜里频繁起夜喂奶、白天连轴转的劳累,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乳房早成了干瘪的模样,每次给孩子喂奶都疼得钻心,最后只能混合喂养。这些话她跟章鹏说过,跟林香也解释过,可换来的永远是“你就是懒”“你就是不想好好喂孩子”的指责。后来她便不再说了,解释是无用的,不如省下力气多哄孩子一会儿。
她抱着孩子坐到沙发上,背对着林香,任由那些刻薄的话像风一样从耳边刮过。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半块干硬的馒头——那是她昨天的晚饭,章鹏带回来的,凉了之后嚼起来像砂纸,可她还是咽下去了。胃里隐隐作痛,是老毛病了,饿一顿饱一顿,再加上总吃些剩菜冷饭,早就落下了病根。但她没在意,就像不在意后腰的酸痛、手腕的僵硬一样,这些不适已经和她的身体长在了一起,成了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林香骂累了,自去厨房翻腾食材,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地抱怨。诗雅雨抱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楼下有老人在晨练,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阳光把树叶的影子投在窗玻璃上,晃得人眼睛发花。可这一切鲜活的景象,落在她眼里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又遥远。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间屋子、怀里的孩子,以及那些挥之不去的疼痛和指责。
中午做饭时,林香全程站在旁边指挥,一会儿嫌她切菜太慢,一会儿骂她盐放多了,一会儿又说红烧肉炖得不够烂。诗雅雨低着头,手里的锅铲机械地翻动着菜肴,油星溅到手腕上,烫出一个小红点,她只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连看都没看一眼。疼吗?好像是疼的,可那疼痛感很模糊,远不如后腰的酸痛来得真切,更比不上从前章鹏一句冷漠的话带来的刺痛。
吃饭时,林香把红烧肉往自己碗里扒了大半,剩下几块碎的推到诗雅雨面前:“吃吧,别跟饿死鬼似的,注意点形象。”章鹏今天没回来吃饭,说是公司有应酬,昨晚他也是凌晨才归,一身酒气地躺在沙发上,连卧室都没进。诗雅雨已经习惯了他的缺席,他在不在家,对她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影响——无非是少了一个需要伺候的人,少了几句突如其来的指责。
她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肉质很柴,调味也咸得发苦,可她还是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味蕾好像也变得麻木了,分不清食物的好坏,只知道把东西填进胃里,维持这具躯壳的运转。孩子在婴儿车里睡着了,呼吸均匀,小拳头紧紧攥着。诗雅雨的目光落在孩子脸上,空洞的眼神里才透出一丝极淡的光亮,像暗夜里的星火,微弱却执着。
下午林香牌友打电话来,她骂骂咧咧地拎着包走了,临走前丢下一句“把碗洗了,地板拖了,我晚上回来检查”。诗雅雨看着狼藉的餐桌,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阳光慢慢移到了地板中央,照得灰尘在光束里跳舞。她想起从前和章鹏刚结婚时,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会抢着洗碗,会从背后抱着她,说“老婆你辛苦了”。那些画面像褪色的老照片,清晰又模糊,想起来的时候,心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淡淡的茫然——那真的是她经历过的日子吗?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车里传来孩子的哭声,诗雅雨猛地回过神,像被按下了启动键,立刻站起来走向婴儿车。换尿布、冲奶粉、喂奶,一系列动作做完,她才感觉到手腕的酸痛又加剧了,连带着肩膀都抬不起来。她靠在婴儿床栏杆上休息,看着孩子吃饱后满足的睡颜,嘴角终于有了一点极浅的弧度。
这大概是她一天里唯一能感觉到“活着”的时刻。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怀里的小生命。这个小小的、柔软的孩子,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铠甲。哪怕身体再痛,哪怕心里再空,哪怕被全世界抛弃,只要这个孩子还在,她就必须撑下去。这不是选择,而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为了孩子,她得活着,得像台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运转下去。
傍晚的时候,章鹏回来了,依旧带着一身酒气,手里拎着一个油腻的塑料袋,里面是打包的烧烤。他把塑料袋往茶几上一扔,对诗雅雨说:“给你带的,赶紧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诗雅雨没动。她不喜欢吃烧烤,太油腻,吃了胃会更疼。可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章鹏似乎也没指望她回应,自顾自地打开电视,调到体育频道,声音开得很大。
屋子里弥漫着烧烤的油烟味和章鹏身上的酒气,混杂着孩子的奶香味,成了一种奇特的、属于这个家的味道。诗雅雨坐在藤椅上,看着电视里晃动的画面,听着章鹏偶尔发出的喝彩声,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她的情绪被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像沉在水底的石头,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来。
林香回来时,看到没洗的碗和没拖的地板,又开始骂人。章鹏皱着眉说了句“妈你别骂了,累一天了”,语气里没有维护,只有不耐烦。林香骂得更凶了,从诗雅雨的懒惰骂到她的家世,从孩子的性别骂到章鹏的没出息。
诗雅雨抱着刚被吵醒的孩子,站在客厅中央,任由那些恶毒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她不躲,不闪,也不哭。眼泪好像早就流干了,或者说,被那层厚厚的麻木包裹住了,流不出来。她只是紧紧抱着孩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声音,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躯壳,只剩下这具疲惫的身体,凭着惯性在承受一切。
夜深了,林香睡了,章鹏也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诗雅雨喂完孩子,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亮。月光很淡,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像一层薄霜。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她甚至想不起自己上一次真心笑是什么时候,上一次痛痛快快哭又是什么时候。
身体的疼痛还在,林香的恶语还在回响,章鹏的冷漠还在眼前。可她已经习惯了。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能把极致的痛苦磨成平淡的麻木,能把尖锐的绝望变成无声的沉默。这是她的心理保护机制,像一层厚厚的茧,裹住了柔软的血肉,也裹住了所有的情绪。
她躺下,闭上眼睛,后腰的酸痛让她无法立刻入睡。可她并不焦虑,只是静静地躺着,等待睡意降临。明天太阳还会升起,她还会被酸痛唤醒,还会重复喂奶、换尿布、做饭、忍受指责的一天。这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会凭着生存的本能,继续运转下去。
只是在心底最深处,那点为了孩子而燃起的本能之火,还没有熄灭。它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像在黑暗的孤岛深处藏着的火种,或许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就能燎原。而此刻的麻木,不过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是她在绝望里积蓄力量的方式——她得先活着,才能等得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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