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墨裹紧了破棉袄,粗粝的棉絮边角刮着后颈,像被砂纸来回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噗”的闷响,每陷一寸,刺骨寒气便顺着鞋帮蛇形钻入脚踝。
那灯火看着近,走起来却像是隔着条忘川河。
皇陵偏殿并不难找。
难的是怎么在不惊动那帮守陵老太监的前提下,把那位躺了几百年的老祖宗“请”出来晒晒月亮。
好在容玄是个活地图,许墨是个开锁匠。
这偏殿冷得不像话,空气里飘着一股子陈年烂木头混着防腐香料的怪味,闻一口就能让天灵盖发麻——那气味黏稠得如同熬化的松脂,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甜腥,在舌根悄悄泛起微苦。
长明灯早灭了,只有墙角几盏备用的油灯还苟延残喘,火苗发绿,一跳一跳地抽搐着,像垂死萤虫最后的痉挛;光晕边缘泛着幽微的磷光,照得青砖缝里渗出的湿痕泛出尸蜡般的青白。
“别看了,那是‘引路灯’,给死人看的。”容玄的声音低得像在叹气,手却稳稳地扣住了那口黑楠木棺椁的边缘,“活人盯着看久了,容易看见自己下辈子的丈母娘。”
许墨缩了缩脖子,感觉后背一阵凉飕飕的痒意,仿佛有冰凉的蛛丝正沿着脊椎缓缓爬行:“那咱们还是快点吧,这地儿我不熟,怕生。”
棺盖很沉,但在容玄手里却像是纸糊的。
随着“嘎吱”一声让人牙酸的摩擦声,棺盖滑开了一道缝。
没有想象中的恶臭,反倒扑出来一股子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檀香味,腻得嗓子眼发紧,甜得发齁,像把整座香山碾成粉塞进鼻腔;可就在这浓香底层,又浮起一缕极淡的、类似陈年骨殖被雨水泡胀后散发的微腥。
容玄没犹豫,伸手就在那层层叠叠的锦缎里摸索。
他的动作很轻,不像是在盗墓,倒像是在给早已僵硬的故人整理衣冠。
“找到了。”
他手腕一翻,从尸身最贴心口的位置,掏出了一截只有巴掌长的骨头。
那骨头并不是惨白的死色,而是通体温润如玉,泛着淡淡的暗金光泽,被裹在一块绣满五爪金龙的明黄锦缎里——锦缎金线在幽绿灯下明明灭灭,龙睛处两粒黑曜石珠子,竟似随呼吸微微起伏。
只是那锦缎刚一剥开,许墨手里的骨戒就疯了似的震颤起来,烫得他差点没拿住,戒面凸起的鸦首纹路瞬间灼穿皮肉,一股焦糊味混着血腥气直冲鼻腔。
“小心!”
还没等许墨看清那骨头上刻的究竟是什么鬼画符,就听见“滋啦”一声脆响,像是滚油泼进了冰水里,尖锐得耳膜骤然失压,嗡鸣中竟析出婴儿啼哭的泛音——高音如针,中音似泣,低频则沉得像地底传来的心跳鼓点。
容玄握着“帝骨”的那只手,肉眼可见地冒起了一股黑烟。
无数道细密的黑色纹路,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蚂蝗,顺着他的指尖疯狂地往胳膊上爬,眨眼间就钻进了衣袖;这纹路并非静止,而是在皮下蜿蜒游移,所过之处皮肤泛起蛛网状的灰白裂痕。
这纹路……跟三年前老槐树洞里那具“笑尸”皮上的,一模一样。
那是……古神的意志。
这块所谓的“帝骨”,早就被喂成了那个怪物的分身!
除了祝九鸦那种天生带煞的血脉,谁碰谁死!
“撒手!容玄你大爷的快撒手!”许墨急得嗓子都劈了叉,想都没想就要去拽他。
“别碰我!”容玄一声厉喝,那双凤眼里此刻全是血丝,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正在承受着钻心剔骨的剧痛,“退后!这东西……这东西活了!”
那块帝骨竟然在他手里挣扎起来,发出一种类似婴儿夜啼的尖锐嘶鸣,震得许墨耳膜生疼,脑仁像是被搅屎棍狠狠搅了一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烈铁锈味。
再这么下去,容玄这百十来斤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儿当肥料。
许墨脑子一热,那股子市井无赖的狠劲儿也上来了。
他一把掏出腰间的匕首,对着自己手腕就是一刀。
血像不要钱似的涌出来,温热黏稠,带着金属腥气,但他顾不上疼,直接把那个烫得发红的骨戒往伤口上一按。
“啊——!”
这一声惨叫是许墨发出来的。
那骨戒就像个饿死鬼投胎,刚一沾血,竟然生出无数细小的倒刺,死死扣进他的肉里,大口大口地吞噬着那温热的液体——每一根倒刺都像活的钩子,在皮下旋转撕扯,痛感精准到毫米。
但这罪没白受。
吸饱了血的骨戒陡然亮起一抹凄厉的红光,那光芒如有实质,化作一只虚幻的血鸦,仰天发出一声清越的啼鸣。
“哑——!”
这一声,比刚才帝骨的尖叫还要刺耳,还要霸道,音波撞在墙壁上竟激起细碎回响,震得窗棂簌簌抖落陈年积灰。
原本还在容玄手里嚣张的帝骨像是遇到了天敌,猛地一颤,那种黑色的纹路瞬间停滞了一下。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整个皇陵的地基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脚下的石砖开始龟裂,头顶的横梁簌簌掉灰。
塌了。
地脉被这两股力量的对冲给震碎了。
“走!”
容玄突然暴起,根本不给许墨反应的机会,一掌拍在他胸口。
这一掌力道极大,却又极其柔和,许墨整个人像个沙袋一样飞了出去,正好摔在偏殿那扇半掩的窗户外面,滚进了一堆厚厚的积雪里——雪粒扎进领口,刺得皮肤一激灵,冰冷的湿意瞬间浸透里衣。
“容玄!卧槽你祖宗!”许墨连滚带爬地想冲回去。
可刚一抬头,就被眼前的一幕钉在了原地。
容玄没跑。
他不仅没跑,反而整个人扑向了那块即将失控炸裂的帝骨。
他身上的官袍在气浪中猎猎作响,那头早已花白的头发散乱开来。
左臂的黑纹已漫过肩头,右手却猛地一颤,强行抬起,五指痉挛着,一寸寸扣成印契。
“寂灭阵,起!”
随着这一声低吼,无数道金色的符文从他体内涌出,像是一层层金色的蚕茧,将他和那块帝骨死死地包裹在一起。
容玄七窍都在流血,那是内脏已经被震碎的征兆。
但他那张向来冷硬如同僵尸的脸上,此刻却露出了一个许墨从未见过的笑容。
那是真的轻松。像是终于卸下了扛了一辈子的磨盘。
他隔着那层越来越厚的金光,对着窗外的许墨动了动嘴唇。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了许墨的耳朵里。
“告诉她……我没抢她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猛地咬碎舌尖,一口本命精血喷在令牌上。
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是一块融化在热水里的冰糖,光晕流转中析出细微的金色尘埃。
那些血肉、骨骼、甚至灵魂,都在这一刻化作了一道极其繁复的人形符印。
他就这么抱着那块帝骨,化作一把崭新的、带着血腥味的“锁”,缓缓沉入了那道深不见底的地底裂隙之中。
那是祝九鸦原本要去填的坑。
那是噬骨巫一脉原本要背负永世不得超生的债。
现在,有人替她还了。
轰隆隆的塌陷声终于停止了。
偏殿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只有那一缕直上云霄的青烟,证明刚才这里曾经有个活生生的人。
许墨跪在雪地里,膝盖早就没了知觉,冻得发木,雪粒在睫毛上结成细小的冰晶;他张着嘴,像条缺氧的鱼,喉咙里发出“荷荷”的风箱声,眼泪鼻涕混着脸上的血迹糊了一脸,看起来狼狈得像个刚挨了打的乞丐。
“你大爷的……”
他哆哆嗦嗦地骂了一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说没抢就没抢啊?人都死了,我还跟谁告状去?”
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整个皇陵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一两声乌鸦的啼叫,干涩得像枯枝刮过瓦楞。
许墨忽然想起那年冬至,祝九鸦坐在火炉边烤红薯,半真半假地跟他说:“我要是哪天真把自己玩死了,你记得给我烧纸钱。别买那种印着阎王爷脑袋的冥币,下面通货膨胀厉害,不顶用。你要给我画那种大金元宝,纯金的那种,别抠搜。”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黄纸。
那是他出门前特意去寿衣店顺的,本来是为了防备碰上鬼打墙用的买路钱。
他笨拙地把那些黄纸折成一个个元宝的形状,手指僵硬得像是在掰石头,纸边割得指腹生疼。
火折子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很快便点燃了干燥的纸张。
火苗在雪地里跳动,映得许墨那张哭丧的脸忽明忽暗;火焰舔舐纸角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青烟笔直升起,盘旋着上升,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托着它们,送往那个不知名的地方——那托举感如此真实,仿佛指尖能触到烟缕的微温与柔韧。
“拿着吧,容大人。”许墨一边往火里扔纸元宝,一边吸着鼻涕嘟囔,“虽然你也没帮上什么大忙,但好歹……好歹是个体面人。下去见了她,别说是我烧的,省得她嫌弃这元宝折得丑。”
三天后,京城的一家破书肆里。
那个叫“听雨斋”的铺子重新开张了。
许墨换了一身干净的长衫,手里那把破折扇摇得呼呼作响,虽然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眼底那一抹终年不散的油滑气,似乎淡了些。
台下坐满了听书的闲汉和流着鼻涕的孩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听那个关于凶巫的最新段子。
“先生,先生!”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举着手,奶声奶气地问,“那祝姐姐和容大人后来怎么样了啊?他们打败大怪兽了吗?”
许墨手里的折扇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望向窗外那片湛蓝如洗的晴空。
今天的阳光很好,好得让人想不起几天前那个充满了血腥味的雪夜。
“后来啊……”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真正看透了生死的通透,“一个成了传说,被人编成了画本子,没事拿出来吓唬不睡觉的小孩。”
“那另一个呢?”小孩追问。
“另一个啊……”许墨轻轻摩挲着袖口里那早已化为一捧齑粉随风散去的骨戒残渣,那是最后一点念想了,“另一个成了规矩。”
真正的封印,从来不是什么骨头和血,也不是什么深埋地底的符咒。
而是人心里的那点敬畏。
只要还有人记得不要去碰那个禁忌,只要还有人知道这世间的太平是用命换来的,那古神就永远出不来。
许墨拿起醒木,“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木纹震颤的余韵顺着桌面爬过指尖,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这回,《凶巫录》外传——谁是那只替罪羊。”
人群外,熙熙攘攘的街角。
一个身穿黑袍的高大背影,在听到那声醒木响时,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就像是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转身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许墨并不知道那一瞬间的擦肩而过。
他只是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讲那段被他改得面目全非的新故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书案一角压着的一本旧账簿——那是他之前为了藏骨戒随手塞进去的。
账簿的封皮上,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写着一行小字:“那块骨头的事,别讲。”
墨色新鲜,边缘微微晕染,像是刚写完不到半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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