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开元序幕
第一节:姑侄相残
先天元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
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太极殿的琉璃瓦顶积了薄薄一层雪,像覆了层碎银。李隆基穿着明黄常服坐在案前,指尖叩着冰凉的紫檀木桌面,目光落在那份被朱笔圈改得密密麻麻的奏折上 —— 这是关于漕运改革的奏请,已经第三次被驳回了。
“陛下,太平公主府的人又来了。” 内侍压低声音禀报,袖口沾着雪沫,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李隆基的指节猛地收紧,案上的茶盏轻轻晃了晃,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让他进来。”
进来的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崔湜,一身貂裘衬得面色越发白皙。他捧着一卷文书,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陛下,公主殿下看过漕运改革的奏请了,说此事关乎国本,需从长计议。这是她拟定的修改意见,请陛下过目。”
李隆基接过文书,翻开的瞬间眉峰便拧成了疙瘩。太平公主几乎将原奏请改得面目全非,原本要削减的江南漕运损耗,被改成了增加三成赋税;提议增设的河阳仓,直接被批注 “劳民伤财,暂缓”。最刺眼的是末尾那句朱批:“陛下初临帝位,当以稳为重,勿躁进。”
“姑姑倒是替朕想得周到。” 李隆基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雪,“告诉她,此事朕自有主张。”
崔湜脸上的笑僵了僵:“陛下,公主殿下说,若陛下执意如此,她便进宫来与陛下详谈。”
“让她来。” 李隆基将文书扔在案上,纸张散落,“朕也正想问问她,这大唐的江山,究竟是姓李,还是姓太平。”
崔湜告退后,殿内只剩下李隆基一人。他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扑在脸上生疼。远处的太平公主府轮廓隐在风雪中,飞檐上的鎏金兽首在雪光中闪着冷光 —— 那府邸比东宫还要阔大三分,光是每日进出的官员,就比太极殿的朝臣还多。
七位宰相,五位出自她门下;羽林卫、千骑营的将领,半数是她提拔的旧部;甚至连后宫的宫女太监,都有她安插的眼线。他这个皇帝,更像个被架在龙椅上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
“陛下,郭将军求见。”
李隆基转身时,眼底的寒意已敛去:“让他进来。”
郭元振一身戎装,甲胄上还沾着雪,显然是刚从军营赶来。他单膝跪地:“陛下,千骑营的王毛仲传来消息,太平公主近日频繁召见窦怀贞、萧至忠几位宰相,似在密谋什么。”
“密谋?” 李隆基冷笑,“她怕是觉得朕这龙椅坐得太稳了。”
“臣已让王毛仲暗中联络可靠的将领,随时待命。” 郭元振抬头,眼中燃着怒火,“太平公主昨日还派人拉拢千骑营的校尉,许以高官厚禄,被王毛仲当场拿下了。”
李隆基走到案前,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 那是他当年在潞州练兵时用的牛角弓,弦上还留着磨损的痕迹。“拉拢?她怕是忘了,这禁军是谁一手带出来的。”
他猛地松手,箭矢穿透窗纸,钉在院中的梅树上,箭尾嗡嗡震颤。
“郭元振,传朕的令,让王毛仲秘密调动三百精锐,潜藏在太极殿左右,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李隆基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再让刘幽求草拟一份诏书,罗列窦怀贞等人罪状,随时准备动用。”
郭元振领命而去,殿内又恢复了寂静。李隆基望着那支钉在梅树上的箭,忽然想起小时候,太平公主还抱着他在御花园里射过鸽子。那时她的手很暖,笑着教他:“隆基,射箭要准,更要狠,不然猎物就跑了。”
如今,这把箭,要对准曾经教他射箭的人了。
雪下了三天三夜,到先天二年七月初三清晨才歇。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太平公主府的侧门就悄悄开了道缝,一个穿着灰衣的宫女闪身出来,怀里揣着个油布包,脚步匆匆往皇宫方向赶。
她没注意到,街角的馄饨摊后,两个穿着粗布棉袄的汉子交换了个眼神,悄悄跟了上去。
这宫女叫元氏,是太平公主安插在御膳房的眼线。油布包里裹着的,是太平公主从西域重金求来的 “牵机引”—— 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入汤即化,半个时辰便能让人脏腑俱裂而亡。
“公主说了,今日卯时的汤药,务必让陛下服下。” 临行前,太平公主的侍女握着她的手,塞给她一块沉甸甸的金锭,“事成之后,送你去江南过好日子。”
元氏摸着怀里的金锭,脚步更快了。她穿过朱雀门,绕过含元殿,眼看就要到御膳房,忽然被两个汉子拦住了去路。
“这位姐姐,借个道。” 其中一个汉子笑着说,伸手就要去碰她的包袱。
元氏心里一慌,拔腿就跑,却被另一个汉子抓住了胳膊。挣扎间,油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瓷瓶摔得粉碎,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
“抓住了!” 汉子厉声喝道,周围忽然冲出十几个禁军,将元氏死死按在地上。
此时的太平公主府,正灯火通明。
太平公主穿着紫袍玉带,坐在主位上,两侧站着窦怀贞、萧至忠、岑羲三位宰相,还有羽林卫大将军常元楷。
“元氏那边该得手了吧?” 窦怀贞搓着手,脸上泛着亢奋的红,“只要陛下一死,我们就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请公主临朝称制!”
萧至忠皱着眉:“万一…… 元氏失手了呢?”
“失手?”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拿起案上的虎符,“就算元氏失手,常将军手里的羽林卫也能替天行道。” 她看向常元楷,“将军的五千人,都准备好了?”
常元楷躬身:“回公主,五千羽林卫已埋伏在太极殿四周,只等公主一声令下,便可冲入殿中,拥立公主登基!”
太平公主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天边已露出朝霞,金色的光刺破云层,照在她脸上,却暖不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李隆基,别怪姑姑心狠。” 她轻声说,“这江山,本就该是最有能力的人来坐。你太年轻,撑不起这大唐的天。”
她转身,将虎符高高举起:“传我命令,羽林卫……”
话音未落,府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奉旨捉拿反贼太平公主!”“窦怀贞、萧至忠等人,速速束手就擒!”
太平公主脸色骤变:“怎么回事?!”
常元楷拔刀:“公主莫慌,臣去看看!” 他刚冲出房门,就被一支冷箭射穿了喉咙,鲜血喷溅在朱红的门帘上。
“常将军!” 窦怀贞吓得瘫倒在地。
萧至忠和岑羲拔腿就往后院跑,却被涌入府中的禁军堵个正着。领头的将领正是王毛仲,他手持长槊,目光如电:“奉陛下令,缉拿反贼!”
太平公主看着亲信一个个被斩杀或擒获,忽然明白了 —— 李隆基早就知道了她的计划,这一切都是圈套。
“李隆基……” 她咬着牙,转身冲进密室。密室的墙上有一道暗门,通往城外的密道。
她刚钻进暗门,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姑姑,何必呢?”
李隆基站在密室门口,身后跟着郭元振和刘幽求。他穿着铠甲,脸上沾着血迹,手里的剑还在滴着血。
“你早就知道了?” 太平公主的声音发颤。
“从你让元氏送毒药开始。” 李隆基一步步逼近,“姑姑,你教过我,射箭要准,更要狠。可你忘了,我也学会了如何预判猎物的动向。”
太平公主退到密道尽头,已经无路可退。她看着李隆基眼中的决绝,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好一个李隆基!不愧是李家的种!”
“来人,” 李隆基闭上眼,声音艰涩,“将太平公主…… 暂押入终南山寺中,听候发落。”
他没有下令杀她。
三天后,终南山的寺庙外。
李隆基站在雪地里,手里捏着群臣的联名奏折。奏折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得他手疼 ——“太平公主谋反,罪不容诛”“若留此隐患,恐再生祸乱”“陛下当以社稷为重,大义灭亲”。
寺门开了,太平公主走了出来。她穿着粗布僧衣,头发散乱,却依旧挺直着脊背。
“你来了。” 她看着李隆基,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姑姑,跟朕回去吧。” 李隆基的声音沙哑,“朕…… 朕放你去岭南,保你后半辈子安稳。”
太平公主笑了:“岭南?李隆基,你以为我是为了活命吗?” 她指着长安城的方向,“我争了一辈子,不是为了苟活,是想让天下人看看,女人也能治理这江山!可你和你父亲一样,都容不下我!”
“朕不是容不下你,是容不下谋逆!” 李隆基的声音陡然拔高。
“谋逆?” 太平公主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如刀,“当年你父亲能登基,是谁帮他扫平障碍?当年韦后乱政,是谁带你诛杀奸佞?李隆基,你踩着我的肩膀坐上龙椅,现在却要判我谋逆?”
李隆基被问得哑口无言,握着奏折的手微微发抖。
“不必为难了。” 太平公主转过身,走向寺内,“告诉那些大臣,我太平公主,生是大唐的公主,死是大唐的鬼。不必劳烦陛下动手,我自己了断便是。”
她的背影消失在寺门后时,李隆基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抱着他射箭的女子,看到了她在玄武门事变中披甲上阵的英姿,看到了她辅佐父亲登基时的从容。
风吹过雪地,卷起千堆雪沫,像一场无声的哀悼。
李隆基站了很久,直到奏折上落满了雪,才缓缓转身。
“传旨,”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赐太平公主自尽,厚葬。”
郭元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位年轻的帝王,在这场雪后,眼角竟多了几道细纹。
终南山的雪又开始下了,掩盖了寺庙的痕迹,也掩盖了长安城里最后的雪光。太极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重新焕发光彩,只是那光芒里,总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苍凉。
李隆基站在丹陛上,望着万里晴空,忽然想起太平公主最后那句话:“这江山,你可要守好了。”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是的,他会守好。用他的方式,守好这大唐的万里河山。
属于姑侄的纷争落幕了,属于开元的序幕,正缓缓拉开。
太平公主自尽的消息传到太极殿时,李隆基正对着一幅《江山万里图》出神。笔架上的狼毫还滴着墨,他本想题一句 “海晏河清”,此刻却凝在半空,墨滴落在绢布上,晕开一小团乌云似的渍痕。
“陛下,” 郭元振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沉重,“终南山来报,公主…… 遵旨了。”
李隆基没有回头,指尖抚过图上山川的轮廓,那里是他曾与太平公主一起策马的秦川,也是她当年替他挡过一箭的地方。“厚葬了吗?”
“按陛下的吩咐,以公主礼制入葬,陪葬品皆是她生前常用之物。” 郭元振顿了顿,补充道,“窦怀贞、萧至忠等逆党已尽数伏诛,羽林卫重新整编,朝中…… 暂时安稳了。”
“暂时。” 李隆基放下狼毫,转身时,眼底的红血丝已被他压了下去,“郭将军,你说,这天下的纷争,是不是永远没有尽头?”
郭元振一愣,随即躬身道:“自古帝王路,本就是在纷争中开辟的。陛下平定内乱,正是为了让百姓少受纷争之苦。”
李隆基走到殿外,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宫人们捧着新拟的政令穿梭而过,低声议论着 “新税法”“漕运改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后的松快。
“你看,” 他忽然笑了,指着那些忙碌的身影,“他们已经在为新朝做准备了。” 他拾起一片落在阶前的梧桐叶,叶尖还带着秋霜的痕迹,“太平公主说,女人也能治理江山…… 或许她说得对,只是她用错了方式。”
“陛下圣明。”
“圣明?” 李隆基将落叶捏碎,叶脉在掌心碎裂的触感很轻,却像敲在心上,“朕只是明白了,治理江山从来不是争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他转身走向御书房,“传朕旨意,重启漕运改革,让江南的粮船早日直抵长安;还有,将各州的荒地登记造册,鼓励流民开垦,免税三年。”
郭元振躬身领旨,看着年轻帝王的背影,忽然觉得,那场姑侄相残的血雨,终究没有白流。至少此刻的太极殿,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气息 —— 那是一种褪去权谋算计后,向着民生实处扎根的稳重。
三日后,长安城西市。
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捧着新出的告示,大声念给围观的百姓听:“…… 凡开垦荒地者,三年免征赋税,官府还拨种子!”
“真的假的?” 有人搓着手,眼里放光。
“还有呢,” 汉子指着告示下半部分,“漕运要改道了,以后江南的米粮运到长安,价钱能降三成!”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有人拍手,有人抹泪,还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念叨着:“这下好了,俺那在江南当兵的儿子,说不定能吃上便宜粮了……”
而此时的御书房,李隆基正对着一幅新绘的漕运图,用朱笔圈出几个淤塞的河道。窗外的梧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着,阳光落在他肩头,暖洋洋的。
他知道,太平公主的影子或许还会在这宫墙里盘旋一阵子,那些关于 “谋逆”“相残” 的议论也不会立刻消失。但他更清楚,当江南的粮船载着新米驶入渭水,当流民在荒地上种出第一茬庄稼,当长安西市的米价真的降下去时,那些阴影终会被阳光驱散。
属于先天年间的血与火,正在被开元的风,一点点吹向远方。
而这崭新的序幕之后,是需要用无数个这样的午后,无数笔落在实处的政令,才能铺就的万里江山。李隆基拿起狼毫,这一次,他稳稳地在《江山万里图》上题下四个字:
“民为邦本。”
笔尖落纸的瞬间,窗外的麻雀忽然扑棱棱飞起,朝着湛蓝的天空,飞得很远很远。
开元元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从容。渭水的冰化了,带着碎冰碴的河水哗哗向东流,岸边的柳树枝头冒出嫩黄的芽,风一吹,像千万条软鞭抽打着解冻的土地。
李隆基踏着晨露,登上了长安城的城楼。城楼下,西市的开市鼓声刚落,人流像潮水般涌进市场,挑着菜担的农夫、推着独轮车的商贩、牵着马的胡商……喧闹声混着包子铺的蒸汽、铁匠铺的叮当声,顺着城墙的砖缝往上爬,挠得人心里发痒。
“陛下,户部刚报上来的垦荒数,已经超过去年同期三成了。”郭元振手里捧着簿册,哈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散开,“江南那边递来消息,第一拨新粮已经装船,过几日就能到长安。”
李隆基望着城门外延伸向远方的官道,那里正有一队车马缓缓驶来,车辙里还沾着泥——那是从洛阳迁来的工匠,朝廷在长安西郊新划了工坊区,给他们分了地,免了五年徭役。
“工匠们安顿好了?”
“都妥当了,”郭元振笑着点头,“昨晚臣去看了,不少人已经在搭棚子,说要把家眷也接来。有个老木匠说,这辈子没见过官府给工匠分地的,非要给陛下刻块长生牌。”
李隆基失笑:“长生牌就不必了,让他们把工坊的活计做扎实,比什么都强。”他转身走下城楼,脚步轻快,龙袍的下摆扫过台阶上的青苔,“对了,那批从江南运来的桑苗,分到农户手里了?”
“分了,”郭元振翻开另一页簿册,“苏州的桑农还派了人来,说要在长安城外办个桑蚕学堂,教关中农户养蚕缫丝。他们说,陛下既然能让粮船直通长安,说不定将来丝绸也能顺着漕运卖到西域去。”
说到西域,李隆基脚步顿了顿。远处的鸿胪寺方向,隐约传来胡商的吆喝声——自从朝廷放宽了西域通商的限制,长安西市的胡商多了三成,波斯的地毯、大食的香料、吐蕃的青稞,堆得像小山,连空气里都飘着异域的味道。
“让鸿胪寺再加派些人手,”李隆基道,“别让胡商被地头蛇欺负了,也别让他们哄抬物价。通商通商,得让两边都划算才行。”
两人正说着,城楼下忽然一阵骚动。一个穿粗布衣裳的汉子举着锄头,被侍卫拦在了护城河边,他却不管不顾,扬着嗓子喊:“俺要谢陛下!俺家那三亩荒地,种的麦子快出苗了!”
周围的人跟着起哄,有个卖豆腐的老汉也跟着喊:“俺家小子进了工坊,一个月能领三斗米呢!”
李隆基笑着摆摆手,让侍卫放行。汉子跑到城墙下,对着城楼的方向深深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冻土上,发出闷响。“陛下,俺叫王二柱,从今往后,俺家地里长的每一粒粮食,都记着陛下的好!”
郭元振看着这一幕,低声道:“陛下,您看,百姓心里都有数。”
李隆基没说话,只是望着王二柱跑回田埂的背影——那背影跑得急,差点摔进刚化冻的水田里,却笑得咧开了嘴。他忽然想起太平公主临终前那句话:“这江山,你可要守好了。”
如今看来,守江山或许并不难。难的是让王二柱这样的百姓,能在自己的地里笑着看麦子出苗;是让工匠能安心搭棚子接家眷;是让胡商和小贩在同一个市场里讨价还价,谁也不用怕谁。
春风忽然卷起他的袍角,带着柳芽的清香,还有远处漕运码头传来的号子声——江南的粮船到了。
李隆基转身下了城楼,脚下的台阶不再冰冷,仿佛被千万人的体温焐热了。他要去码头看看,看看那些装着新粮的船,看看扛着麻袋的纤夫脸上有没有汗,看看粮仓的官差有没有克扣斤两。
至于那些先天年间的血痕,那些宫墙里的算计,早已被渭水的春水冲得远了。长安的晨光里,现在只有发芽的柳、出苗的麦,还有无数个王二柱,在自己的土地上,等着一个沉甸甸的秋天。
开元的序幕,才刚刚拉开。而这一次,风里飘的不是血腥味,是麦香。
开元二年的麦收时节,长安城外的田野里翻涌着金浪。李隆基带着几个内侍,没穿龙袍,只换了身半旧的青布袍,混在收割的农夫里,手里也攥着一把镰刀。
“陛下,您这姿势不对,得把腰弯下去些,刀刃贴着根割,才不会浪费麦穗。”旁边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见他割得歪歪扭扭,忍不住开口指点。他不认得眼前这人是皇帝,只当是哪个闲得发慌的富家子弟来体验农活。
李隆基笑着照做,镰刀下去,果然利落了些,只是没割几下,手心就磨出了红痕。“张老爹,您家这麦子,一亩能收多少?”
张老爹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汗,指着自家田地得意道:“往年也就收个三石,今年不一样了!官府给的麦种好,又教了新法子,估摸着能多收一石!”他往远处瞥了眼,“您看那边,漕运新修的水渠都通到地头了,今年开春没旱着,这麦子才能长得这么沉。”
顺着他指的方向,李隆基看到一条新挖的水渠,清澈的水正顺着渠坝流进麦田,滋润着刚割过的土地。这是去年冬天调了三万民夫修的,连通了渭水,解决了长安周边十年九旱的难题。
“水渠好用,就再修长些,让东边的庄子也能用上。”李隆基随口说道,镰刀又割空了一垄。
“可不是嘛!”张老爹没听出他话里的分量,只顾着念叨,“村头的李寡妇家,就靠两亩地过活,今年麦子收得多,她说要给娃请个先生,认字!”
李隆基心里一动。他想起去年冬天,吏部递上来的奏折里提过,关中的私塾不足,十个娃里才有一个能上学。他直起身,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忽然对身边的内侍说:“传朕的旨意,让礼部牵头,在各州各县设官办私塾,凡家有七岁以上孩童者,皆可免费入学,书本笔墨由官府供给。”
内侍愣了一下,连忙应声记下。张老爹在旁边听得直咋舌:“官办私塾?免费上学?这……这是真的?”他这辈子,只见过富家子弟才能进学堂,穷人家的娃能认个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
“自然是真的。”李隆基擦了擦汗,笑容落在金灿灿的麦浪里,“娃们认了字,将来才能种出更好的麦子,修出更结实的水渠,是不是?”
张老爹激动得直搓手,忽然对着他作揖:“这位公子,您是大贵人吧?俺替村里的娃谢谢您了!”
李隆基摆摆手,继续弯腰割麦。镰刀起落间,他想起开元元年那个雪天,太平公主在终南山寺里说的话。或许她追求的权力本身并没有错,只是她忘了,权力该用来扎根在土地里,扎根在百姓的日子里。
麦收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的粮仓堆得满满当当,新粮的气息混着私塾里孩童的读书声,顺着渭水的风,吹遍了关中平原。有个从江南来的粮商在西市喝醉了,拍着桌子跟人说:“往年这时候,长安的米价能涨到天上去,今年倒好,俺拉来的新米,居然比去年还便宜两成!”
而此时的李隆基,正在长安城的书房里,对着一幅新绘的《关中水利图》,用朱笔圈出下一条该修的水渠。窗外,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啄着他早上没吃完的小米,叽叽喳喳的,像在替那些即将走进学堂的娃们,提前唱着新的歌谣。
开元的风,正顺着麦浪,朝着更远的地方吹去。
开元三年的秋闱,比往年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热闹。放榜那日,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挤得水泄不通,寒门士子们踮着脚在榜单前搜寻名字,有人欢喜得当场落泪,有人拍着同伴的肩膀大笑,连街边卖茶水的老汉都跟着凑趣:“今年的榜单,咋看着眼生得很?”
“可不是嘛,” 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书生笑道,“往年上榜的不是世家子弟,就是京官亲戚,今年倒好,听说江南、岭南来的寒门士子占了三成!”
这话传到吏部尚书姚崇耳中时,他正陪着李隆基在皇城根下散步。姚崇捋着胡须,眼中带着欣慰:“陛下,您废除‘荐举制’,改用‘乡试 + 殿试’的法子,果然让寒门有了出头路。这次录取的进士里,有个叫张九龄的岭南士子,文章写得掷地有声,臣看是个栋梁之才。”
李隆基望着街上欢腾的人群,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潞州看到的场景 —— 那些有才学的寒门子弟,只因没有门路,只能在酒馆里醉后拍着桌子骂世道不公。“科举,本就该为天下选材,不是为世家选婿。” 他顿了顿,“让张九龄来见朕。”
三日后,张九龄站在了太极殿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脚上的布鞋还沾着岭南的红泥,却丝毫不怯场,对着李隆基躬身行礼,声音朗朗:“臣张九龄,参见陛下。”
“你的《救时策》朕看过了,” 李隆基拿起案上的奏折,“里面说‘官在得人,不在员多’,说得很好。你觉得,如今朝廷最该裁汰的是哪些官员?”
张九龄抬头,目光坦诚:“回陛下,是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世家冗官。他们靠着祖上功勋混日子,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对边防要务一窍不通,留着只会耗费国库,阻塞贤路。”
这话够直接,连旁边的姚崇都暗自捏了把汗。李隆基却笑了:“说得痛快。朕就喜欢你这股子直劲儿。” 他提笔写下一道旨意,“张九龄,朕任命你为左拾遗,专司弹劾冗官,不管他是哪家世族,有过失你尽管参奏!”
张九龄接过旨意,手指微微颤抖 —— 他从未想过,一个岭南寒门士子,竟能在天子面前得此信任。“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消息传出,长安城的世家府邸里一片哗然。吏部侍郎崔日用是五姓七家出身,听闻张九龄要弹劾冗官,气得摔了茶盏:“一个南蛮子,也敢在长安撒野?他可知我崔家在朝中的势力?”
他的儿子崔瑶却忧心忡忡:“父亲,陛下这是动真格的了。前几日,窦家那个在户部挂闲职的侄子,已经被姚尚书以‘尸位素餐’为由贬到岭南了。”
崔日用脸色铁青。他想起太平公主倒台后,那些依附她的世家官员被清算的场景,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 这位年轻的帝王,看似温和,下手却比谁都稳准狠。
不出半月,张九龄的弹劾奏折就堆满了李隆基的案头。有弹劾京官借修缮府邸之名搜刮民财的,有揭发地方官虚报垦荒数骗取赏赐的,甚至有弹劾皇亲国戚强占民田的。每一份奏折都证据确凿,人名、时间、地点写得清清楚楚。
“这个张九龄,倒真是块弹劾的料。” 李隆基看着奏折,对姚崇笑道,“连朕的表叔,那个在虢州当刺史的李业,都被他参了一本,说他纵容手下强征民夫修别墅。”
姚崇道:“李业确有此事,只是碍于皇亲身份,没人敢说。张九龄这一参,正好给陛下一个整顿皇亲的由头。”
李隆基提笔批复:“虢州刺史李业,革职查办,强征的民夫一律放还,所修别墅充公,改为乡学。” 他放下笔,目光锐利,“朕的亲戚,更该守法,不然何以服众?”
旨意传到虢州,李业正在别墅的亭子里赏菊,听闻被革职,气得当场晕了过去。而那些被强征的民夫们,得知能回家种冬麦,还能在充公的别墅里上学堂,一个个跑到刺史府外放起了鞭炮,声响传到十里外。
这年冬天,李隆基下旨裁汰冗官,一口气罢免了三百多名 “无功受禄” 的世家官员,同时提拔了两百多名像张九龄这样的寒门士子。长安城的官场像被一场大雪涤荡过,连空气都清爽了许多。
有老臣忧心忡忡地劝李隆基:“陛下,裁汰这么多世家官员,恐引起动荡啊。”
李隆基却指着窗外新栽的梅树:“你看这梅树,若不修剪枯枝,如何能在开春开出新花?世家是大唐的根,但若根须烂了,不除干净,整棵树都会枯死。朕要的不是动荡,是让这棵大树,能为更多人遮风挡雨。”
他的目光越过宫墙,落在朱雀大街上。那里,张九龄正和几个寒门士子讨论朝政,他们的笑声清亮,像穿透寒冬的阳光。而那些世家府邸的门,虽然依旧紧闭,却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随意把 “寒门” 二字踩在脚下。
开元的风,吹落了旧时代的尘埃,也吹醒了新朝堂的生机。当第一场春雪落在长安的梅枝上时,李隆基知道,他要的 “海晏河清”,已经在这一点一滴的改变里,慢慢有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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