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烛火在青玉烛台上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绘着松鹤的屏风上。
顾昭宁的指尖抵着案几边缘,能摸到木纹里的凹凸——像极了侯府柴房那口老木箱,生母曾在箱底塞过半块桂花糖,说甜要藏着吃,才经得久。
顾姑娘说里正监督发粮。萧承煜的声音像浸了冷水的玉,可若里正与粮吏勾结,百姓按了手印却领不到粮,如何?
顾昭宁抬头,正对上他眉峰下那道锐利的光。
她早料到这一问——昨日红鲤混进户部值房,偷听到周侍郎在折子上批里正素与百姓相熟,可免生嫌隙,却只字不提约束之法。
民女在侯府管过三年冬衣。她指尖轻点信笺上二字,每个粗使婆子领冬衣,都要在账册上画押。
但奴婢们不识字,便让她们按左手拇指印——十个手指指纹不同,里正若要作假,总不能让百姓把十个指头都按一遍。
萧承煜的指节顿在半空,眼尾微挑:好个指纹辨真假。
第二策以工代赈。他倾身向前,龙纹暗绣的袖口扫过案上茶盏,修渠需得青壮年,可青阳县有三成是老弱妇孺,如何安置?
顾昭宁从袖中摸出个布包,展开是半块发黑的饼:这是前日民女让厨娘混进赈灾商队带回来的。饼屑簌簌落在信笺上,百姓啃的不是树皮,是掺了观音土的糠饼。
老弱虽不能挖渠,可熬粥、看物料、教孩童识字——她指尖划过一日两升米的字迹,民女在侯府管月钱时,粗使丫鬟做杂活也有例银,道理是一样的。
萧承煜盯着那半块饼,喉结动了动。
殿外穿堂风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眉骨处一道极浅的疤——顾昭宁记得,这是他去年秋狝时替小皇子挡熊留下的。
第三策监察...他忽然笑了,指节敲了敲抄家问斩四个字,朕若派个软骨头去,顾姑娘可有后手?
顾昭宁将碎饼重新包好,系紧布绳时指腹擦过绳结——生母教她系包袱时说过,死结要留活扣,急时能扯断。民女让红鲤查过,青阳县有个姓赵的老秀才,十年前状告粮吏被打瘸了腿。她抬眼时目光清亮,让他带着百姓写状子,每查一桩,便把状子贴在城门楼子上。
殿外传来更漏声,已是三更天。
萧承煜突然伸手,替她把滑落的信笺角压平。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纸背传来,顾昭宁闻到松木香里混着点墨香——是他批折子惯常使的徽墨。
顾昭宁。他低唤她的名字,像在试这两个字的分量,你总说治家如治国,可知道朕为何信你?
顾昭宁望着他眼底跳动的烛火,想起生母咽气前攥着她的手:宁儿,要让别人看见你有用。她喉间发紧,却还是扬起笑:因为陛下想看的,从来不是锦上添花的对策,是灶台上的灰,米缸里的虫。
萧承煜的笑意在眼角漾开,伸手取过案头茶盏:明日张大人会带着旨意来。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茶沫还浮着热气,青阳县的灶火,该你去点了。
顾昭宁捧起茶盏时,指腹被烫得发疼——像极了七年前冬夜,她蹲在柴房替粗使婆子记账,冻僵的手捧着生母偷偷塞来的热红薯。
第二日卯时,侯府门房的铜环被拍得山响。
顾昭宁正蹲在廊下看红鲤整理药箱,听见张大人三个字,手底下的算盘珠子地崩出一颗。
张大人穿了身半旧的青布官服,腰间玉牌擦得发亮——昨日宴上他说粗布耐脏,查账时蹲得下身子,此刻果然捧着明黄圣旨,袖口还沾着星点墨迹。
顾姑娘接旨。他声音里带着喘,显然是从户部一路跑过来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氏昭宁,敏慧善谋,着令随赈灾使团赴青阳县,协理粮务。钦此。
顾昭宁跪得笔直,接旨时指尖触到圣旨上凸起的金线——是宫里造办处的手艺,生母曾说,这金线织的不是龙,是帝王的信。
顾姑娘。张大人等她起身,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昨夜在户部值房抄的青阳县户册,老夫怕你路上看。油纸包里散出墨香,户册边缘还留着他批注的小楷:西三乡寡妇四十有七,可管粥棚;东二里有石匠,善修渠。
顾昭宁翻到最后一页,见他用朱笔圈了行小字:县仓存粮三千石,鼠耗记五百石。她抬头时,张大人正摸着灰白的鬓角笑:昨日听姑娘说鼠耗,老夫夜里翻了十年前的粮册——青阳县的耗子,可比旁的地方能吃。
辰时三刻,顾昭宁站在院门口。
红鲤和翠儿抬着两个青布箱子,一个装着药粉、盐巴、针线包,另一个塞满了她连夜抄的《赈灾条规》——每条后面都注着侯府管账时的例子:发粮按户,如侯府发冬衣按房头;以工计粮,如粗使丫鬟按日领例银。
她摸了摸怀里的《治家要略》,生母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家无小事,一粥一饭皆关人心。马车夫在门外喊,她转身时瞥见廊下那株老梅树——七年前她躲在树后,看嫡母将生母的妆匣扔进井里;如今她要带着生母的法子,去替千万个们点灶火。
马车轮子碾过青石板,张大人的马车跟在后面。
顾昭宁掀开车帘,见他正从车窗探出头,举着个铜哨晃了晃:这是老夫让铁匠打的,发粮时吹哨集合,省得百姓挤作一团!
风卷着尘土扑进来,顾昭宁却闻到了湿润的青草香——是春汛要来了。
她望着车外飞掠的柳树,忽然想起萧承煜昨日说的话:等你回来,朕要听青阳县的灶火声。
前方官道上,一面写着的杏黄旗子正在风里翻卷。
旗子尽头,青阳县的城门楼子已露出个模糊的影子,像座沉在雾里的山。
顾昭宁摸了摸腰间的铜哨——那是张大人硬塞给她的,说姑娘的主意,该由姑娘来吹第一声。
车轮声渐急,她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哭声,混着孩童的尖叫。
红鲤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粗陶碗:姑娘,喝口热粥?碗里的粥香混着风里的土腥气,顾昭宁突然想起赵老伯昨日说的话:青阳县的百姓,已经三个月没喝上热粥了。
她低头喝了口粥,滚烫的米汤顺着喉咙滑进胃里。
车外,张大人的马车赶了上来,他探出头喊:顾姑娘,前面就是青阳县界了!
顾昭宁望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城门,将铜哨塞进嘴里。
哨音未响,却已在她心里荡开一片涟漪——那里有等米下锅的老妇,有光着脚的孩童,有锁着粮的官仓,还有...她摸了摸怀里的《治家要略》,生母的字迹在心跳声里清晰起来:宁儿,要让他们看见,你点的灶火,暖的不只是锅,是心。
马车转过山弯,青阳县的城门终于完整地撞进眼帘。
城楼下站着个穿灰布官服的身影,正踮脚往这边望——想来是刘县令。
顾昭宁握紧铜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侯府的小庶女彻底留在了身后;而青阳县的风里,即将飘起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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