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的城门洞子像张发黑的嘴,顾昭宁的马车刚碾过门槛,穿灰布官服的刘县令便小跑着迎上来。
他官靴上沾着泥,腰间的玉牌歪在肋下,见了顾昭宁便要行大礼,被她伸手扶住:刘大人,百姓还等着呢。
是是是。刘县令抹了把额角的汗,袖口蹭得脸花花的,顾姑娘快请,县衙后堂备了茶——
茶先免了。顾昭宁扫过他官服上洗得发白的补丁,又瞥见他眼下青黑如墨,先说说灾情。
三人绕过挤满乞食百姓的十字街,进了县衙侧院。
刘县令掀开门帘时,案上的文书散了半地,他手忙脚乱去捡,一张写满人名的纸飘到顾昭宁脚边。
她弯腰拾起,见上面用朱笔圈了十几个名字,旁注二字。
这是前日开仓放粮登记的。刘县令耳尖发红,小的按户发了木牌,可百姓挤作一团......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昨日有个抱着娃娃的妇人被踩了脚,当场就哭晕了。
顾昭宁指尖摩挲着木牌边缘的毛茬,想起张大人的铜哨还在腰间硌着。刘大人,发粮时可分过批次?她抬眼,比如辰时老人,巳时妇孺,午时青壮?
刘县令一怔:倒没......小的想着人多,越早发完越好。
《治家要略》里说,众口争食则乱,分而饲之则安顾昭宁将木牌轻轻搁在案上,明日开仓,让里正举着牌子在前领路,您吹铜哨——她指了指张大人腰间的铜器,第一声唤老人,第二声唤妇孺,第三声青壮。
张大人一拍大腿:妙!
老夫昨日打铜哨时还愁怎么用,合该这么使!
刘县令搓着手指点头,目光扫过顾昭宁腰间那枚同款铜哨,忽然直起腰:顾姑娘,小的还有件事......他从袖中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半块发霉的窝窝头,前日有百姓来告,说领的粮里掺了麸皮。
小的查了仓,确实......
顾昭宁捏起那半块窝窝头,霉味冲得鼻尖发酸。
她想起侯府厨房,嫡母总把陈米掺进庶女的饭里,当时她蹲在灶房替厨娘记账,偷偷把米缸底下的好米筛出来。刘大人,她将窝窝头放回布包,明日我同张大人去仓房。
粮要过秤,筛子要备三个——粗筛去沙,细筛去稗,最细的筛......她顿了顿,筛出人心。
次日晨雾未散,顾昭宁跟着张大人出了城。
土路被晒得发白,道旁的篱笆倒了大半,几个光脚的孩童扒着断墙望过来,肚皮鼓得像小皮球。
这是西坡村。刘县令走在前头,声音发紧,前日还剩五户没领粮......
顾昭宁掀开门帘,一股酸腐味扑面而来。
屋内土炕上躺着个老妇,枯瘦的手攥着块破布,见有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蹲下身,摸了摸炕边的瓦罐——空的,灶膛里堆着干野菜,锅底结着黑黢黢的渣。
老婶子吃这个多久了?她轻声问。
旁边的妇人抹着泪:三月了......前儿县里发了半斗米,可......她看了眼刘县令,欲言又止。
顾昭宁没追问,转身掀开门后的水缸——只有底儿上一层泥。
她蹲在井边,井壁上的绳痕深到能卡进指甲,井里却只有巴掌大的水洼,浮着片枯叶。
顾姑娘看这儿!张大人的声音从村外传来。
转过土坡,顾昭宁被眼前的景象刺得眯起眼——二十几个村民围着口枯井,一个白胡子老头正用铁锨敲井壁,火星子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赵老伯!刘县令喊了一声,这是来赈灾的顾姑娘。
老头直起腰,咳嗽得弯下身子,手却指向井里:顾姑娘你瞧,这井打从年前就干了。
咱们村得走十里山路去挑水,老的小的......他抹了把嘴,指缝里沾着血,前日王二家的娃子摔了水罐,哭了半宿。
顾昭宁蹲下来,指尖触到井边的土——硬得硌手。
她抬眼望向村后,山坳里传来隐约的水声。赵老伯,她指向那片山,您说那是不是条溪?
老头眯起眼:是!
十年前发大水冲出来的,后来水少了,可从来没断过!
从溪到村有多远?
三里地光景。
顾昭宁扯下帕子,在地上画起来:挖条渠,宽三尺,深二尺,沿着山脚走......她指尖划过土埂,溪水顺渠流进村里,再分进各户的水缸。
张大人凑过来,胡子都翘起来:好主意!
老夫这就找乡勇来帮忙——
顾昭宁按住他的胳膊,渠要分三段挖,每段派个里正盯着。
还要备绳子、木梯,前儿我见村东头有棵老槐树......她抬头看向赵老伯,砍两根粗枝子做支撑,别塌了。
赵老伯的手在发抖,他蹲下来,用指节蹭掉顾昭宁画的线:姑娘,咱这穷村......
赵老伯,顾昭宁握住他粗糙的手,您记不记得昨日我吹铜哨?
第一声,是给您这样的老人;第二声,是给抱娃娃的妇人;第三声......她笑了,是给能挖渠的青壮。
您说,这渠挖成了,第三声哨响时,他们该多带劲?
老头突然抹起脸,肩膀一抽一抽的:能......能听见水响就行啊......
三日后晌午,顾昭宁站在渠边,看第一股溪水哗啦啦冲进石槽。
几个孩童追着水跑,溅了一身泥,被妇人笑着骂。
赵老伯捧着一瓢水,凑到嘴边又放下,转身往村头跑:王二家的!
你家娃子的水罐呢——
顾姑娘!张大人抹着汗跑过来,手里举着个泥碗,刚从渠里舀的,您尝尝!
顾昭宁喝了一口,凉丝丝的,带着点山土的甜。
她望着欢呼的村民,忽然想起七年前井里的妆匣——那时井水是凉的,如今溪水是热的。
生母的话在耳边响起来:宁儿,要让他们看见,你点的灶火,暖的不只是锅,是心。
日头偏西时,顾昭宁擦了擦额角的汗,抬眼却见村东头聚了堆人。
几个妇人指着远处的山梁说话,其中一个突然抹起眼泪。
张大人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皱眉道:那是去镇里的路......
顾昭宁摸了摸腰间的铜哨,金属的凉意透过帕子渗进手心。
她知道,引水只是第一步——那些抹眼泪的妇人,或许在愁秋播的粮种;那些望着山路的村民,或许在怕旱后又来的疫。
但此刻,溪水还在哗啦啦流着,混着孩童的笑声,漫过青阳县的每道田埂。
顾昭宁深吸一口气,将铜哨塞进嘴里。
这一回,哨音清亮地冲上天,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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